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平凉城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晨霭之中。
西跨院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马贵带着一身寒露,将用斗篷裹得严实的周毅再次引了进来。
周毅眼中带着血丝,却精神亢奋,显然一夜未眠,都在研究那份坩埚炉图纸。
一见到林烨,便激动地压低声音道:“大人!小的反复推演,此法……此法理论上绝对可行!只是有几个关键之处,还需实地试验才能确定,尤其是这耐火黏土的配方和鼓风的位置角度……”
“需要什么,列个单子。”林烨打断他,语气果决,“银钱不是问题,但采购必须分散,通过不同渠道,绝不可引人怀疑。地点选好了吗?”
“选好了!”周毅连忙道,“城西十五里外,有一处废弃的砖窑,背靠山壁,临近溪流,位置隐蔽,取水也方便。小的年轻时曾在那里做过工,熟悉路径。”
“好!”林烨点头,“你立刻着手准备,先带两个绝对信得过的老兄弟过去,清理场地,按图索骥,尝试搭建最小的试验炉。所需物料,我会让马贵安排人分批给你送去。记住,安全第一,进度第二。”
“小的明白!”周毅重重抱拳,眼中燃烧着创造的火光。他接过林烨又递过来的几锭金子,感觉责任重大,不敢耽搁,在马贵的安排下,再次悄然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技术之火已然点燃,接下来,便是那看似更棘手的“人”与“粮”的问题。
天色微明,林烨换上一身半旧青袍,未着官服,只带了马贵一人,悄然离开了都督府。他没有去往那废弃的武库召集老弱兵卒——那件事需要更充足的准备和一個更合适的时机。他此行的目标,是平凉城西,那片鱼龙混杂,却也最能体现底层民生的坊市。
系统任务要求“获得民心基础”,而要获得民心,首先必须了解民心,了解他们最真实的痛苦与需求。高高在上地坐在衙门里,是永远听不到真实声音的。
西市的清晨已然苏醒,却并无多少生机勃勃的景象。街道狭窄泥泞,两侧是低矮破旧的土坯房或木板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霉味、污物和廉价食物气味的复杂味道。
摊贩们有气无力地叫卖着品相不佳的蔬菜、少量的糙米、或是些粗糙的竹木器具。
行人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麻木,为了一文钱斤斤计较,争吵声、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
林烨与马贵走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虽然衣着朴素,但林烨那份与周遭环境迥异的气质,以及马贵那百战老兵的彪悍警惕,还是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
林烨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的注意力放在那些蹲在墙角、眼神浑浊的老人身上,放在那些为生计奔波的贩夫走卒身上。
走到一个卖柴的老者面前,那老者须发皆白,瘦骨嶙峋,脚下堆着寥寥几捆干柴。
“老丈,这柴火怎么卖?”林烨蹲下身,语气平和地问道。
老者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林烨一眼,似乎有些诧异这位看着不像寻常百姓的年轻人会来问价,讷讷道:“三……三文钱一捆。”
林烨没有还价,取出几文钱递过去:“来一捆。”他示意马贵拿起一捆柴,又看似随意地问道:“老丈,看这光景,今年的收成似乎不大好?”
老者收了钱,神色稍缓,叹了口气:“收成?哪有什么收成哦……地薄,老天爷又不赏饭吃,一年到头辛苦,交了租子,剩下的连糊口都难。要不是还能上山砍点柴火,早就饿死咯。”
“租子很重?”林烨追问。
“重啊!”老者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压低声音,带着怨气,“张员外家的地,七成的租子!这还让不让人活!可有什么办法?这平凉城周边,好点的地都在张家手里,不种他家的地,就得饿死。”
张员外……又是张家。林烨目光微冷。
他又走到一个卖杂粮饼的摊贩前,买了两块粗粝得硌牙的饼子,和摊主聊了起来。摊主是个中年汉子,一脸愁苦。
“客官,不是俺吹,俺这饼子用料实在!可如今这粮价一天一个样,稍微像样点的粟米都贵得吓人,只能用这些麸皮杂豆……就这,一天也卖不出多少,家里几张嘴等着吃饭,难啊!”
“粮价为何如此之高?”林烨咬了一口饼,艰难地吞咽下去,问道。
“为啥?”汉子左右看看,小声道,“官仓的粮食听说都被……都被那些大人物倒卖到外地牟利去了!市面上流通的少,价格自然就上去了。听说啊,连边军的粮饷都时常拖欠克扣,何况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官仓空虚,粮饷克扣……这与马贵之前探查受阻、以及林烨自身遭遇的情况完全吻合。
一路走,一路问,林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所见所闻,皆是触目惊心的贫困与不公。土地兼并严重,租税高昂,官商勾结,民生凋敝。底层百姓在张氏等豪强和腐败官僚的双重压榨下,苦苦挣扎,看不到丝毫希望。
这就是陇西的现状!这就是他未来需要立足并改变的土壤!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他们遇到了一位坐在自家门槛上晒太阳的老者。
这老者衣着虽然破旧,但浆洗得干净,面容清癯,眼神不像其他人那般麻木,反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他门前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代写书信”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林烨心中一动,走上前,拱手道:“老先生请了。”
老者抬起头,打量了林烨一番,缓缓起身还礼:“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路过此地,见民生日艰,心中感慨,想向老先生请教一二。”林烨态度诚恳。
老者目光深邃,看了林烨片刻,似乎看出了什么,侧身让开:“寒舍简陋,公子若不嫌弃,可入内一叙。”
林烨让马贵在门外等候,自己随老者进了屋。屋内果然家徒四壁,但收拾得十分整洁。老者给林烨倒了一碗清水。
“老朽姓陈,原是城中一蒙学先生,如今年迈,靠替人写写书信度日。”陈老先生缓缓道,“公子气度不凡,非是寻常商旅,可是……新来的那位林将军?”
林烨心中微凛,没想到这老者眼光如此毒辣,他也不隐瞒,点头道:“老先生慧眼,在下林烨。”
陈老先生并无太多惊讶,只是叹了口气:“将军之名,老朽亦有耳闻。朔风城血战,护我边民,老朽敬佩。只是……将军为何来到这平凉城?此地,乃是一潭浑水啊。”
“正因为是浑水,才更需有人来搅动一番。”林烨沉声道,“今日走访,所见所闻,令人心忧。土地、粮食、商贸,似乎皆被少数人掌控,百姓苦不堪言。不知老先生可知,这平凉城内,除张家外,可还有其他乡绅耆老,心怀正义,愿为百姓发声者?”
陈老先生沉吟良久,摇了摇头:“难,难啊。张家势大,又与官府勾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有些许良心的,或闭门不出,或已被排挤打压,难成气候。便如城东的李员外,原本有些田产,因不愿依附张家,田地被巧取豪夺,家道中落,如今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他顿了顿,看着林烨:“将军有心为民,老朽感佩。只是……欲改变此地,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可为。将军初来,根基浅薄,还需……步步为营,谨慎行事啊。”
这话语重心长,既是提醒,也透着一丝无奈。
林烨默然。他深知陈老先生所言不虚。想要撼动盘根错节的旧势力,谈何容易。
又交谈片刻,林烨对平凉城底层的情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起身告辞,临走前,留下了一小锭银子,言明是酬谢指教之资。
陈老先生推辞不过,最终收下,看着林烨离去的背影,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走出陈老先生的陋室,阳光已有些刺眼。市井的喧嚣依旧,但林烨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
民生多艰,根源在于土地、在于粮食、在于不公!
他手中,有系统兑换的高产种子,有超越时代的技术知识。这些,或许就是撬动这潭死水的杠杆!
但如何将种子播撒下去?如何让技术在保护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产生价值?如何在那五十老弱之外,找到更多可以团结的力量?
这些问题,如同沉重的枷锁,但也激发了他无穷的斗志。
拜访乡老,了解疾苦,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他需要将手中的资源,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
是时候,去见见那些被遗忘的“老弱”,看看他们之中,是否还藏着未曾磨灭的锋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