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衣柜囚禁 2012年·冬至前夜
成婚前夜,没有月光。乌云压在山脊上,像一块浸了水的黑布,随时会滴下墨汁。林家院的灯火却比往常亮——两盏汽灯挂在堂屋檐下,白炽的火舌舔着夜色,发出“嗤嗤”的贪婪声,仿佛要把整个黑夜都烧出一个洞。院里站着两个壮汉,是赵家从矿上雇来的“护礼人”,一高一矮,一左一右,像两尊被临时搬来的石狮子,把守住所有出口。他们的影子投在泥地上,被汽灯拉得老长,像两把斜插在土里的刀。
小满被反剪双手推进后院时,雨点开始落下,细而冷,像谁抖落的针。她明天满十六岁,法律意义上的“未成年”,在此地却是“适宜完婚”的年纪。赵家按规矩“提前守喜”,送来嫁衣、首饰、红绸,也送来沉默的枷锁——一条三指粗的麻绳,和一把铜锁。麻绳捆住她的手腕,铜锁锁住她最后的去处:那只樟木衣柜。
衣柜立在灶房与后屋的夹道里,两扇门,高一米八,宽一米二,里层钉着横木,原本是晾腊肉和挂冬衣的“仓库”,此刻却成了“喜房”前的临时牢房。柜门敞着,黑洞洞的,像一只早就张大的嘴,等待把过去十三年所有黑暗一口吞回。樟脑味从深处涌出来,辛辣、苦涩,混着旧呢子的尘味,像一条湿漉漉的毯子,当头罩下。小满被推到柜前,背后有人伸手一按——不是父亲,是那位高个壮汉,掌心带着铁锈与烟草的混合气息,力道却礼貌而坚决,像把一袋粮食码进仓。
“进去吧,新娘子,省得吹风。”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笑,却听不出温度。小满踉跄一步,膝盖撞到柜底板,疼得吸气,却没人给她缓冲时间。麻绳被解开,双手重获自由的一瞬间,她几乎要反肘撞击,却听见“咔哒”一声——铜锁扣合,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像给命运上紧发条。柜门合上,黑暗立刻扑上来,像一床浸了水的棉被,把她从头裹到脚。
黑暗先是静的,随后开始膨胀。樟脑味钻进鼻腔,像无数细小的针,刺进黏膜,带来辛辣的麻。小满屏住呼吸,却挡不住味道——它从毛孔钻进去,从记忆钻进去,从七岁那年第一次被塞进来的那天钻进去。她伸手去推柜门,手掌触到粗糙的樟木,木纹里嵌着多年前的指甲痕,那是她当年刻下的“忍”字,如今被重新点亮,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霓虹,灼得她眼底生疼。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先是“咚咚”,随后“砰砰”,最后“咚咚砰砰”混成一片,像远处传来的更鼓,也像童年那只总在半夜敲柜的老鼠。她缩紧身体,企图避开味道与记忆,却发现黑暗没有边界——她往左,是横木;往右,是横木;往后,是柜壁;往前,是柜门,却隔着铜锁与壮汉。她变成一枚被塞进匣子的火柴,四面都是壁,却找不到擦燃的磷面。
外面开始下雨,雨点砸在柜顶,发出细密的“哒哒”声,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却无人应答。她想起七岁那年,也是雨夜,也是衣柜,门外是父亲的皮带扣;九岁那年,还是雨夜,门外是哥哥的嘲笑;十一岁那年,雨更大,门外是拖拉机水箱爆裂的“嗤嗤”声。每一次,她都在黑暗里数心跳,从一数到一百,再倒数回来;每一次,她都以为数到零就能出去,却发现零之后是负一,负二,负无穷。此刻,她再次开始数,却数得混乱——心跳与雨声混为一体,像两股绳子绞住她的喉咙。
壮汉开始说话,声音隔着柜门,闷闷地传进来,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新娘子,别折腾,赵家有钱,你享福。”
“明儿穿嫁衣,拍照,摆酒,风风光光。”
“你爸欠的债,一笔勾销,你该知足。”
每说一句,就伴随着一声打火机的“咔哒”,随后是烟草燃烧的“嘶”,再随后是烟味——劣质烟叶混着潮湿空气,钻进柜缝,与樟脑味搅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体。小满捂住嘴,却捂不住声音与味道,它们从耳朵、从毛孔、从记忆的长驱直入,像给黑暗加一层又一层湿布,把她从头闷到脚。
她伸手去摸柜门缝隙,指尖触到一丝冷光——是外面汽灯的反光,也是她唯一的“窗”。她把眼睛贴上去,看见高个壮汉的侧影:他靠在柜门上,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一根铁棍,铁棍一端杵地,一端顶着肩膀,像随时会落下的闸门。她忽然意识到,这扇门,今晚不会开,明早也不会开,要等到花轿来,要等到她被“风风光光”地抬走,要等到她成为“赵家的人”,它才会开——而那时,黑暗将不再是衣柜,而是整个天空。
黑暗开始咬人。樟脑味变成无数细小的牙齿,啃噬她的鼻腔、喉咙、肺叶;记忆变成倒刺,每一次呼吸,都把她往更深处拖。她想起按过红印的婚契,想起赵志强淌着口水的笑,想起父亲在饭桌上“风风光光”的醉态,想起母亲低头扒饭时露出的发旋——那一秒,黑暗里突然亮起一道闪电,闪电里写着字:逃。
她猛地伸手,去推柜门,肩膀撞在横木上,钻心的疼,却顾不得。她用手指去抠门缝,指甲塞进木缝,用力一掰——“咔”一声,指甲断裂,血珠渗出来,却感觉不到疼,只感到血是热的,是活的,是能写字的。她在黑暗中用血写——先写“忍”,写完划掉;再写“逃”,写完也划掉;最后写“人”,一笔一划,像给黑暗装把手,像给命运上螺丝。血很快干了,字却留下,像刻在骨头上的暗花,再也抠不下来。
外面,壮汉开始打盹,铁棍“当啷”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像给黑暗切出一个缺口。她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缝,听见鼾声——粗重,带着酒意,却均匀,像暂时熄火的发动机。她伸手,去摸柜门内侧的锁扣——是老式铜锁,锁舌从外插入,里面只有一块活动木片,若能把木片顶起,锁舌便能退出。她用手指去抠,木片纹丝不动,却让她摸到一条缝隙——一条比指甲宽不了多少的缝,却足够塞进希望。
她扯下自己的头发——两根,三根,拧成一股,再从内衣边撕下一缕布条,与头发缠在一起,做成一根极细的“绳”。她把绳头塞进锁缝,用指甲当针,一点点拨动木片——黑暗中,她看不见,却凭感觉:木片动了,又动了,再动一下……“咔哒”一声轻响,像心脏跳漏一拍,锁舌退出,柜门微颤,却未全开——外面,壮汉的背脊还靠在门上。
她深吸一口气,把血写的“人”字按在柜门上,掌心贴木,用力,再用力,像给黑暗上发条。然后,她猛地一推——
柜门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像刀,也像光。壮汉的背脊失去依靠,往前一晃,铁棍再次“当啷”落地。她趁机钻出,赤脚踩在湿冷的泥地上,像踩进另一个纪元。月光突然降临,照在她血写的掌心,照在她赤裸的膝盖,照在她被樟脑熏得发胀的眼睛上——世界第一次如此明亮,如此广大,如此危险,也如此自由。
她没回头,也没哭,只是拖着两条麻木的腿,走向后院最黑暗的角落——那里,老枣树静静立着,树皮上刻着她曾经写下的所有字:忍、人、飞、逃。她伸手,在树干上按下血掌印,再写一个新的字——“生”。写完了,她攥紧掌心的断甲与血,对着月光,轻声说:
“黑暗不是归宿,只是暂停键。”
声音不高,却像钉子,钉进自己命运的封口,也钉进这个冬至前夜。远处,雷声滚过山脊,像回应,也像鼓点,为一场尚未开始的逃亡,提前奏响序章。而此刻,她背对灯火,面对黑暗,却第一次感到——衣柜不是牢笼,只是出口;黑暗不是敌人,只是跳板;而人,会走,也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