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星夜疑云与龙骨密语
夜幕如泼墨般浸染了南海海面,浓稠得仿佛能拧出墨汁,连星光都似被粘稠的夜色黏住,洒下的银辉带着几分朦胧的滞涩。“大明号”的九桅船帆在星辉下泛着淡淡银辉,帆布上白日被火箭灼烧的焦痕,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那焦痕边缘卷曲,呈深褐色,如同巨兽身上结痂的伤疤,无声诉说着白日的激战。船身切开碧波的声响沉稳而规律,“哗啦——哗啦——”,如同归航者平稳的心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与船板轻微的吱呀声交织成海上独有的韵律。
郑和立于船楼之巅,玄色官袍镶着暗金云纹,云纹在星光下流转着细碎光泽,被夜风吹得紧紧贴在肩头,袍角猎猎作响,拂过栏杆上因常年海风侵蚀而略显粗糙的木纹。他手中握着那枚嵌着海虾的琥珀,晶体在星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映得他眼底满是思索,连眼角的皱纹都被染上了一层银霜。自马六甲出发后,那伙海盗的诡异行径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尤其是海盗船帆上的鲨鱼纹与波斯金线,绝非寻常盗匪所能拥有。
“大人,已到亥时,各舰值守水手均已换班,西北、东北、东南三个方向海域无异常。”王景弘踏着木质楼梯走上船楼,脚步声“噔噔”作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他身着藏青色短打,肩背玄铁佩剑,剑鞘上缠着几道耐磨的麻绳,腰间挂着一盏琉璃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周遭的夜色,照亮了他黝黑的面庞——额角一道寸许长的刀疤,是第三次下西洋时与海盗搏斗留下的印记,此刻在灯光下更显狰狞。光晕笼罩着船楼中央的海图桌,海图上用朱砂标注的航线清晰可见——从马六甲海峡到大明琼州府,尚有七日航程,此刻舰队正航行在南海中部的“七星礁”海域,这片海域因分布着七座形似北斗七星的暗礁而得名,暗礁多藏于水下三尺处,涨潮时几乎与海面平齐,是归航途中有名的险要地段。
郑和颔首,目光从琥珀上移开,落在海图上的七星礁标记处,指尖轻轻点在图上那处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上:“七星礁夜间视物难辨,暗礁水位随潮汐变化,方才亥时刚过,正是潮汐交替之际,务必谨慎。”他抬眼看向王景弘,语气沉稳,“传令各舰:降低船速至平日三成,以红色灯笼为信号,三盏一组,保持百丈间距,不可拥挤;舵手每刻钟汇报一次水深测量数据,用铜锣为号,一声平安,两声告警;瞭望手用望远镜交替观测,每人值守半个时辰,不可有半分差错。”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又补充道,“今日海盗遁走时留下的船帆碎片,可有仔细查验?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正在查验,初步结果已出来了,”王景弘将琉璃灯放在海图桌旁的铜架上,灯座上雕刻的莲花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他俯身凑近海图,语气凝重,“碎片材质是南洋特有的黑心木,这种木材质地坚硬,密度极大,放入水中三日不浮,耐腐防潮,是建造快船的上等材料。但这木材产地极为稀少,只在苏门答腊东北部的狼牙修国境内的深山老林里才有,且由国王直接管控,严禁私自砍伐贩卖。”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小块船帆碎片,递到郑和面前,“更可疑的是,碎片边缘绣着的鲨鱼纹,针脚细密规整,每一寸便有三针,用的是波斯产的金线——这种金线掺了三成赤金,色泽光亮,不易褪色,一匹便价值百两白银,绝非普通海盗所能置办得起的。寻常海盗用的多是粗麻线,能有棉线绣纹已是奢侈。”
郑和接过碎片,指尖抚过粗糙的帆布表面,金线绣成的鲨鱼眼依旧闪烁着微弱的光泽,他正欲开口,船身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并非触礁时那种剧烈的撞击,而是如同有重物从下方狠狠撞击船底的闷响,“咚——”的一声,沉闷而有力,顺着船板蔓延开来,连海图桌上的琉璃灯都轻轻晃动了一下。紧接着,瞭望手李忠的惊呼从观测台传来,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慌张:“大人!船底左侧有黑影掠过!速度极快,至少三道!约莫丈许长!”
李忠年约二十,身形瘦削却目光锐利,此刻正扒着观测台的木栏,身子探出去大半,手中的望远镜几乎要贴到眼前,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
郑和心中一紧,当即俯身趴在船楼的木质栏杆上,朝着左侧船舷望去。夜色浓稠如墨,海水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到几道狭长的黑影在船底下游动,形状酷似鲨鱼,却比普通鲨鱼更为粗壮,背鳍露出水面的瞬间,似乎还闪烁着金属的冷光——那绝非海中寻常生灵的背鳍。
“是潜水者!”王景弘脸色骤变,猛地拔出腰间的玄铁佩剑,剑鞘摩擦发出“呛啷”一声脆响,寒光闪过他的眼底,“他们定是白日那伙海盗的同伙!这是南洋海盗常用的伎俩,派水性极好的人带着凿子潜入船底,凿穿船板,让船只进水沉没后再抢夺货物!上次途经暹罗海域,就有商船遭此毒手!”
“慌什么?”郑和沉声喝止,声音沉稳如铁,瞬间稳住了周遭船员的心神。他直起身,目光扫过船楼下方严阵以待的水手们,朗声道,“传我命令!左舷水手即刻将备好的铁刺网沉入水中,铁刺朝下,每三丈布设一张,形成防护圈;右舷火炮装填霰弹,无需精准瞄准,对着船底黑影游动的区域轮流射击,每隔两炷香一发,意在震慑,逼退他们即可;沈荣!”
“属下在!”沈荣闻声从船楼角落快步走出,他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透着几分书卷气,此刻却因紧张而微微泛红。
“你带人立即清点船舱内的堵漏物资,棉絮、木板、沥青都要备好,安排二十名精干水手在底层船舱待命,每人配一把斧头、一卷麻绳,一旦发现漏水,即刻封堵!”郑和的声音有条不紊,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遵命!”船员们齐声应和,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左舷的水手们合力将沉重的铁刺网拖到船边,铁刺网的铅坠带着“簌簌”的声响沉入海中,溅起细小的水花;右舷的火炮手迅速装填霰弹,炮口高高抬起,“轰!轰!轰!”几声巨响过后,霰弹落入水中,激起漫天水花,如同暴雨倾泻,黑影受惊般四散游开,尾部划开的水痕瞬间便被夜色吞没。
赵虎带着几名水手提着灯笼,趴在船舷边,用长杆绑着油灯探向船底。赵虎年约三十五,双臂肌肉虬结,皮肤因常年暴晒而呈古铜色,他曾是龙江船厂的船工,随郑和四次下西洋,水性极佳。油灯的光芒在海水中折射出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船底的木质船板。片刻后,赵虎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海水,高声禀报:“大人!船底无恙!只是船板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划痕,约莫半寸深,像是被锋利的铁器所划,并未凿穿,想来是他们还未得手就被霰弹吓跑了!”
郑和松了口气,抬手拭去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指尖冰凉。他依旧眉头紧锁,目光凝重地望着漆黑的海面:“这些潜水者行事隐秘,动作迅捷,潜入时竟未被瞭望手提前发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绝非乌合之众。”他转头看向王景弘,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狼牙修国向来与大明交好,前三次下西洋时,其国王还曾派使者随船进贡,献上珍贵的象牙与宝石,甚至为我们提供了补给港口,为何会纵容海盗使用本国特有的黑心木建造船只?难道是国内发生了变故?”
“或许并非狼牙修国官方所为?”沈荣抱着一捆堵漏用的棉絮赶来,气喘吁吁地说道,额头上满是汗珠,棉絮上还沾着些许沥青。他放下棉絮,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破碎的帆布,小心翼翼地展开,“大人,方才属下带人仔细查验海盗船帆碎片时,发现碎片内侧的夹层里,绣着一个极小的‘爪哇’字样——只有指甲盖大小,用金线层层遮盖,不仔细翻看根本发现不了。想来是海盗故意用狼牙修国的木材建造船只,混淆视听,嫁祸给狼牙修国。”
“爪哇国?”郑和心中一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双鱼玉佩——那是永乐皇帝亲赐的信物,玉佩上的双鱼纹路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他想起前三次下西洋的经历,爪哇国与狼牙修国相邻,两国近年来时常因领土争端与香料贸易利益发生摩擦,关系紧张。而大明舰队每次途经南洋,都会携带大量丝绸、瓷器、茶叶等贵重货物,对诸国进行赏赐,爪哇国国王一直对大明的富庶垂涎三尺。第三次下西洋时,便曾有爪哇商人勾结当地部落,试图囤积香料抬价,被他严词制止,还罚没了他们囤积的千余斤胡椒,想来是因此怀恨在心。
就在此时,负责进一步查验船帆碎片的水手陈石匆匆跑上船楼,他身材矮壮,脸上带着一道烫伤疤痕,是舰队中的火夫,因做事细心,被临时派去协助查验。此刻他手中捧着一块较大的破碎帆布,神色慌张,语气急促:“大人!碎片里藏着东西!属下刚才拆解夹层时,发现里面裹着个小卷儿!”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陈石小心翼翼地从帆布夹层中抽出一小卷羊皮纸——羊皮纸质地粗糙,边缘有些磨损,上面还沾着些许防潮的油脂,显然是被精心藏匿了许久。展开后,上面用波斯文与爪哇文混合书写着几行字迹,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一,还画着一个简易的海图标记,标记处用红墨圈了起来,旁边还画着一个小小的鲨鱼头。
“快找陈译来!”王景弘急声道。
片刻后,一名身着白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他是福建泉州人,名叫陈译,早年曾随商队去过波斯,精通波斯语与爪哇语,是舰队中的专职翻译。他挤到前排,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仔细辨认着羊皮纸上的文字,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手指顺着字迹缓缓移动。片刻后,他抬起头,对着郑和拱手说道:“大人,上面写着——‘七星礁北侧暗湾藏货,待大明舰队经过,以鲨鱼旗为号,一举夺之,事后按功分赃,爪哇王得三成’,海图标记的位置,正是我们明日清晨计划要经过的黑沙湾!”
“原来是设好了埋伏!”王景弘咬牙切齿,一拳砸在海图桌上,震得琉璃灯微微晃动,灯内的灯芯跳跃了几下,“他们白日故意示弱遁走,就是为了引我们放松警惕,让我们以为他们不敢再挑衅,实则早已在黑沙湾布下了陷阱,就等我们自投罗网!这爪哇国真是狼子野心!”
郑和拿起羊皮纸,指尖抚过上面粗糙的纹理,墨汁的气息混杂着海水的咸味扑面而来。他目光锐利如星,扫过在场的众人:“黑沙湾地形狭窄,两侧是陡峭的礁石崖壁,最高处约莫十余丈,中间航道仅容三艘大船并行,且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涨潮时还会出现漩涡,正是海盗伏击的绝佳地点。”他转身看向王景弘,语气坚定,“王景弘,你即刻传令各舰:今夜改变航线,绕开黑沙湾,从南侧的开阔海域航行——那里水深充足,无暗礁阻碍,虽然会多耗费半日航程,但能避开埋伏,确保舰队安全。”
“属下明白!”王景弘抱拳应道。
“另外,”郑和补充道,“让陈译用爪哇文写一封书信,措辞严厉,说明我舰队已识破其阴谋,若再敢派兵或海盗挑衅,必将上报大明陛下,出兵讨伐,届时爪哇国将承担一切后果!书信写好后,用箭射向附近可能存在的海盗暗哨——他们既然能跟踪我们,附近定然有暗哨潜伏,让他们传信回去,也好震慑一番。”
“遵命!属下这就去办!”王景弘再次抱拳,转身快步走下船楼,脚步声急促而坚定,消失在楼梯口。
夜色渐深,海风带着淡淡的咸味,吹拂着“大明号”的船帆,帆布微微晃动,发出“哗哗”的声响。舰队缓缓改变航向,朝着南侧海域驶去,船尾的浪花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白色痕迹,如同一条银带,在星光下泛着光泽。船楼的琉璃灯光下,郑和依旧伫立在海图桌旁,手中捏着那卷羊皮纸,又望向远处漆黑的海面,心中思绪翻涌。
爪哇国的挑衅,狼牙修国的木材,波斯的金线,混合书写的文字,还有那“爪哇王得三成”的字样,这些线索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背后似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他隐隐觉得,这并非简单的海盗袭击,也不仅仅是爪哇国单方面的觊觎——波斯金线的来源、混合文字的使用,都暗示着背后可能有更复杂的势力牵扯,或许与南洋诸国之间的势力纷争有关,甚至可能牵扯到更远的波斯或阿拉伯势力,他们想通过袭击大明舰队,破坏海上丝绸之路,从中渔利。
“大人,夜深了,已是子时,您连日操劳,还是去歇息片刻吧。”沈荣见郑和神色疲惫,眼底布满血丝,轻声劝道。他拿起一件厚厚的披风,披风上绣着简单的云纹,是出发前皇后赏赐的,保暖性极佳,“后续值守有属下们盯着,赵虎、李忠他们都已安排妥当,一旦有任何动静,必定第一时间禀报。”
郑和摇了摇头,抬手推开披风,目光落在海图上用朱砂圈出的大明疆域标记处,语气中带着一丝坚定:“归航之路未平,危机四伏,我怎能安歇?”他抬手将羊皮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入怀中的锦袋里,锦袋上绣着“忠君爱国”四个小字,是他亲手绣的,“只要舰队一日未抵达故土,只要船上的货物与船员一日未安全,我们便一日不能放松警惕。”他看向沈荣,补充道,“明日天亮后,派一艘侦察小艇,由赵虎带队,悄悄靠近黑沙湾方向,仔细勘察那里的动静——看看海盗到底布下了多少兵力,有多少船只,礁石后是否藏有伏兵,若发现海盗踪迹,即刻回报,切记不可打草惊蛇。我们也好早做准备,或许还能将计就计,给他们一个教训,让南洋诸国看看我大明舰队的威严。”
“属下明白!”沈荣应声点头,不再劝说,转身去安排侦察事宜,脚步轻轻,生怕打扰到郑和的思索。
星光下,“大明号”的船帆依旧在夜风中舒展,舰队如同一条巨大的银龙,在南海的碧波上缓缓前行。远处的海平面上,已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天边的星辰渐渐隐去,如同被晨光吞噬。海风吹拂着郑和的发丝,他望着东方泛起的微光,眼神坚定——无论前路有多少风浪与陷阱,他都将带领着这支舰队,带着满船的荣光与友谊,冲破一切阻碍,平安返回大明故土。
而此刻的黑沙湾,礁石崖壁后隐藏着数十艘海盗船,船帆紧闭,用黑布遮盖,悄无声息地停泊在暗湾之中。海盗们手持弯刀、长矛,有的趴在礁石上,有的蹲在船舱里,眼神凶狠地盯着航道入口,严阵以待,只待大明舰队驶入陷阱。为首的是一名络腮胡男子,左眼戴着黑色眼罩,正是白日那伙海盗的首领,他手中把玩着一把波斯弯刀,刀身上刻着鲨鱼纹,嘴角勾起一抹狞笑。他们不知道,郑和早已识破了他们的阴谋,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即将变成一场未知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