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母亲沉默 2010年·惊蛰
惊蛰的雷从山脊滚过来,像巨兽翻身,震得林家院的瓦片轻轻发颤。雨前风掠过屋檐,卷起尘土与去年的落叶,也卷起堂屋里浓稠的沉默。八仙桌上摆着“定亲”后的第一顿“喜庆饭”——一盘炒鸡蛋、一盘咸肉、一盘花生米,外加一壶散装白酒。油灯芯被拨到最高,火苗却照不透低垂的头顶,也照不亮被按了红印的婚约。
林建国坐在主位,酒杯举到半空,脸上浮着酒意与得色。他朝灶房喊:“菜齐了,还磨蹭啥?”声音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震得灯焰晃了晃。周玉端着最后一盘炒南瓜走出来,脚步轻得像猫,生怕踩碎什么。她把盘子放在桌角,没敢碰酒杯,也没敢碰丈夫的视线,只迅速坐到最暗的角落,端起自己的碗——一碗白粥,上面漂着两片南瓜,像被水冲淡的晚霞。
小满坐在母亲对面,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被拉满的弓,却找不到放箭的方向。她面前也摆着一碗粥,但她没动,目光穿过热气,落在周玉低垂的头顶。母亲的发旋露在灯光下,发间夹杂着灰白,像撒了一层盐。那层盐在灯影里微微发光,却照不亮女儿的眼,也照不亮她自己的脸。
筷子碰撞瓷碗,发出清脆的“叮当”,像给这场沉默伴奏。林建国啜了一口酒,发出满足的“哈”,目光扫过母女俩,像在欣赏一幅已完成交易的画。他夹起一块鸡蛋,放进赵家送来的新瓷碗里——那是定亲礼的一部分,碗底印着“囍”字,红得晃眼。“吃吧,”他朝小满努努下巴,“吃了这碗饭,就是赵家半个人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交付的轻快,像在提醒一头待宰的牲畜:该长膘了。
小满没动,目光仍钉在母亲脸上。她看见周玉的筷子伸向咸肉,又缩回,转而夹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像在咀嚼一块没有味道的蜡。咀嚼声在寂静里放大,像老鼠在啃木头,啃得她耳膜生疼。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锋利:“妈,你说话。”
周玉的筷子顿了一下,没抬头,只把那片南瓜扒进嘴里,继续咀嚼,喉咙滚动,却发不出声音。林建国皱了皱眉,酒杯“当”一声放在桌上:“食不言,寝不语,规矩都喂狗了?”他的目光在母女之间来回扫,像皮带扣巡视领地,最终落在周玉脸上,“你哑巴了?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周玉的手指抖了一下,筷子尖碰到碗沿,发出细微的“叮”。她依然没有抬头,只把碗举得更高,几乎遮住整张脸,像举起一面白旗,又像筑起一堵墙。小满盯着那堵墙,眼底燃起一簇火,火里映着母亲低垂的发旋,映着“囍”字碗,映着自己被按过红印的手指。她忽然提高声音,带着撕裂的锐响:“你为什么不救我?!”
声音劈开寂静,像闪电劈开黑夜,也劈开母女之间最后那层薄膜。周玉的筷子终于停在半空,碗沿露出她半张脸——苍白,瘦削,嘴角沾着一粒南瓜,像被按上去的装饰。她的目光与女儿相遇,却只停留了一秒,便迅速滑开,滑向桌面,滑向“囍”字碗,滑向自己颤抖的指尖。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咀嚼,咀嚼声变得急促,像在吞咽一把玻璃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林建国冷笑一声,伸手去扯小满的胳膊:“吼什么?你娘是哑巴,老子不是!”他的手掌像铁钳,钳住女儿的手腕,用力一拽,小满整个人被拖离板凳,膝盖撞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她却没哭,也没求饶,只是死死盯着母亲,盯着那面白旗,那堵墙,那个低垂的发旋,再次喊出:“你说话!你说!”
周玉的碗终于放下,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嗒”。她的双手缩进膝盖间,手指绞在一起,像拧一条看不见的毛巾。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深处挤出一丝气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鸟。林建国不耐烦地挥手:“滚回灶房!别在这儿碍眼!”周玉起身,脚步踉跄,像踩在棉花上,却迅速消失在门帘后,背影被灯光拉得细长,像一根被风吹弯的芦苇,一折就断。
小满被按回板凳,手腕上留着青紫的指痕,像一圈新的手铐。她没再喊,也没哭,只是盯着母亲消失的方向,盯着门帘还在微微晃动的缝隙,那里漏出一线灶房的灯光,昏黄,像被水稀释的胆汁。她的喉咙里泛起苦味,却比胆汁更苦——那是绝望的味道,也是断裂的味道。
林建国继续喝酒,继续夹菜,继续用“赵家”“酒席”“三万块”这些字眼,给这顿“喜庆饭”加佐料。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却进不了小满的耳膜,她只听见母亲咀嚼的回声——“咔嚓、咔嚓”,像老鼠在啃木头,也像时间在啃她的心。她忽然伸手,端起面前那碗粥,仰头灌进嘴里,粥是冷的,却烫得她眼眶发红。她一口接一口,像要把这碗白粥,连同母亲的沉默,一起吞进肚子,再让它们在体内结成一块石头,一块可以砸人的石头。
一碗粥见底,她放下碗,发出比母亲更轻的“嗒”,却带着决绝的回响。她起身,走向灶房,脚步稳得出奇,像踩在看不见的钢丝上,一坠就断。门帘掀起又落下,灯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张被冷粥烫红的脸,也映出一双从未有过的黑亮的眼睛。
灶房里,周玉蹲在灶膛前,手里拿着火钳,却忘了拨火,火光映着她苍白的侧脸,像给一张白纸镀上一层橙黄。小满走进来,站在母亲身后,影子投在土墙上,比母亲高出一截,像一棵突然长成的树。她没有喊,也没有碰母亲的肩,只是轻声问:“为什么?”声音不高,却带着撕裂后的平静,像刀刃滑过皮肤,先白后红。
周玉的肩膀抖了一下,火钳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她没有回头,只是伸手去捡火钳,手指却抖得抓不住铁柄。小满蹲下来,与她并肩,再次问:“为什么?”声音更轻,却更近,像把刀尖抵在母亲的心口。周玉终于抬头,目光与女儿相遇,却只在对方瞳孔里看到自己扭曲的脸——苍白、瘦削、眼角堆满皱纹,像一面被岁月敲裂的镜子。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滚下来,落在火钳上,发出细微的“嗤”,像被烫干的雨点。
小满没有为母亲擦泪,也没有再追问,只是伸手,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手心里全是老茧与裂口,像一块被岁月磨毛的砂纸。她紧紧攥住,像攥住最后一块浮木,却感到那块浮木正在下沉,带着她,一起沉进无底的沼泽。她忽然笑了,笑得无声,却异常清晰:“我知道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一把刀,斩断母女之间最后一根脐带。
她起身,走出灶房,穿过雨后的院子,走向后院最黑暗的角落——那里,樟木衣柜静静立着,柜门半掩,像一张沉默的嘴。她爬进去,合上柜门,黑暗与樟脑味立刻包围她,像一层湿漉漉的毯子,盖住火,也盖住冰。她伸手,在柜壁上写下一个字——“人”。血是墨,指是笔,月光是灯,黑暗是纸。写完,她把手掌按在字上,用力,再用力,直到血字与木纹重叠,再也抠不下来。然后,她闭上眼,在黑暗里默背——忍、人、飞、逃。每背一个,就想象自己用血在天空拉出一条线,线连起来,就是翅膀。而此刻,翅膀被折断,她却知道,骨头会重新长上,长上的位置更硬、更冷,也更适合飞行。
柜外,父亲还在喝酒,还在盘算酒席与彩礼;母亲还在灶房,还在无声地掉泪,却始终没有走出那扇门。母女链,在这一夜,彻底断裂——不是轰然的巨响,而是无声的“嗒”,像碗沿轻碰桌面,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得足以压垮一个女孩的童年,也足以压出一个女人的余生。
黑暗里,小满屏住呼吸,却把“人”字,一笔一划,写进心跳的间隙里。下一次,她不会再问“为什么”,她只会告诉自己:人,不是沉默的物;人,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