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全村共谋 2010年·雨水
雨水节气的夜,雨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冷得能钻进骨头缝。林家院的堂屋挤了二十多号人,油灯芯被拨到最高,火苗蹿动,把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巨兽。八仙桌正中摊着那张按过血印的婚契,红得刺眼,被灯光一烘,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
林建国蹲在门槛上,烟一根接一根,火光在指间明灭,像给黑夜点标点。他很少抬头,偶尔扫一眼屋里的人,目光里带着“你们得给我做主”的狠劲。赵保田的面包车刚走,村长、二叔、舅公、邻居……像被雨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滚了满屋,鞋底带泥,也带着“道义”——一种能把女孩压进尘埃的集体道义。
村长林老根先开口。他七十岁,背驼得像拉满的弓,声音却洪亮,带着官场的腔调:“女娃嘛,生是林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早嫁晚嫁都是嫁,咱这辈辈代代不都这么过来的?”说完,他用拐杖敲地,发出“咚咚”闷响,像给这段话盖公章。屋里有人点头,有人抽烟,没人反驳。
二叔林建民接着帮腔。他刚在镇上工地摔了腿,拄着拐,却特意赶来:“志强那孩子我见过,脸圆,福相!赵家矿上多少人指着吃饭,小满过去,那是去享福,不是跳火坑。”他拐棍敲得地面哒哒响,像给“享福”二字加节拍。说罢,他斜睨小满,眼神里带着“你别不知好歹”的责备。
舅公坐在炕头,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像老旧的警示灯。他咳嗽两声,声音沙哑却带着长者的权威:“丫头,你爸欠的是高利贷,利滚利,能压死人。你忍心看你爸被卸胳膊卸腿?”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砖,垒在小满的背上,她原本挺直的脊背,被一块块压弯,压进尘埃里。
邻居们陆续开口,声音此起彼伏,像一场提前排练的大合唱。
“女娃读书有啥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赵家有钱,志强老实,错过这村没这店!”
“养闺女就是赔本买卖,能卖个好价,是祖上积德!”
妇女们一边纳鞋底,一边叹气,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扫向小满,带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责备。男人们则蹲在墙角,抽烟、咳嗽、吐唾沫,偶尔插一句“嫁吧嫁吧”,像给牲口论价,语气里带着“反正不是我闺女”的轻松。孩子们围着桌子转,好奇地盯着婚契上的红印,有人伸手去摸,被母亲一巴掌拍回:“别碰,那是命!”
小满站在屋子中央,像被一圈无形的栅栏围住,栅栏由声音、目光、唾沫星子组成,密不透风。她想开口,喉咙却像被塞进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她看向母亲,周玉坐在炕沿,低头搓衣角,手指在布面上来回摩挲,像要把布搓破,却始终没有抬头。偶尔,她偷偷抬眼,目光与小满相遇,又迅速滑开,像两只受惊的鸟,隔着人群,不敢靠近。
夜深了,雨声渐大,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屋顶上敲门。人群却越聚越多,有人打着伞,有人披着化肥袋,像被某种磁力吸来。他们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为了“作证”——见证一场“合理”的交易,见证一个女孩被贴上“众望所归”的标签,然后被集体推下深渊。
“签字吧,别让你爸为难。”
“按个印,大家都轻松。”
“女娃早晚是人家的人,你爸养你这么大,你该报恩。”
声音像潮水,一波一波,淹过小满的脚踝、胸口、头顶,她感到自己正在下沉,却抓不到一块浮木。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隔壁王婶,曾给她塞过煮鸡蛋;前院李叔,帮她修过书包带;堂哥林强,此刻正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早该如此”的笑。这些脸,此刻都蒙着同一层膜——“为你好”的膜,撕不开,逃不掉。
她试图反抗。她向前一步,声音颤抖却清晰:“我不嫁,我要读书。”话音未落,就被笑声淹没——不是恶意的哄笑,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轻笑,像大人听孩子说“我要飞”的那种笑。笑声里,有人摇头,有人叹气,却没人当真,仿佛她说的不是人话,而是某种可笑的鸟语。
“读书?女娃读书能读出矿来?”
“读书能当饭吃?能还高利贷?”
“别傻了,你爸都答应了,你拗得过你爸?”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砖,再次砸在她背上。她感到自己的脊梁正在一寸寸折断,却不是被皮带,而是被“集体”——被那些曾给她糖果、给她热水、给她“乖丫头”称呼的人们。他们此刻站在同一阵线,用“为你好”的刀,集体削平她的棱角,把她削成“合格”的童养媳,削成能抵债的“好价钱”。
午夜,人群终于散去,雨却更大。院里的泥地被踩得坑洼,积水映着残月,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每一片都映出小满扭曲的脸。她站在屋檐下,浑身湿透,却无人递来一块干毛巾。人群走前,还不忘回头叮嘱:
“明儿赵家来送聘礼,记得早起。”
“别哭肿了眼,让人笑话。”
“你爸不容易,别让他为难。”
声音渐远,雨声渐大,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屋顶上敲门,也在她心里敲门。她抬头,看见母亲站在灶房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姜汤,却迟迟没有递过来。月光下,周玉的嘴唇动了动,像要说点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轻得像雨丝,却重得足以压垮一个女孩的脊梁。
后半夜,小满爬上歪枣树,坐在第一次偷窥课堂的树杈上。雨点打在树叶上,发出“哒哒”响,像无数细小的鼓槌,敲在她耳膜上。她掏出那支只剩拇指长的铅笔,在树皮上刻字——却不再是“飞”,而是“囚”。刻完,又划掉,再刻“逃”,再划掉,最后刻下一个“人”,却怎么也划不掉,因为树皮太硬,铅笔芯“啪”地断了,断芯扎进她指腹,血珠渗出来,与雨水混合,变成淡粉色的溪流,顺着树干流下,像给树系上一条柔软的纱巾。
她抬头,雨幕深处,矿上的探照灯突然亮起,白光扫过山腰,像一把巨大的刀,把黑夜切成两半。光束消失后,山里重新陷入黑暗,她却在那短暂的亮光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瘦小,湿透,却背着一对看不见的翅膀,翅膀上写着字,字连起来,就是“人”——不是“人家的人”,不是“赵家的人”,而是“人”本身。
雨越下越大,她却笑了,笑得无声,却异常清晰。她忽然伸手,把掌心的血抹在树干上,用力反复摩擦,直到树皮被染成暗红,像给树穿上一层血色的甲。抹完,她攥紧拳头,对着雨幕,轻声说:
“人,不是货物。”
声音不高,却像钉子,钉进自己命运的封口,也钉进这个雨水的黑夜。远处,雷声滚过山脊,像回应,也像鼓点,为一场尚未开始的逃亡,提前奏响序章。而此刻,她坐在树上,背对灯火,面对黑暗,却第一次感到——集体价值铸成的栅栏,开始出现裂缝,裂缝里漏出的,不是光,是她自己的血,也是她自己的字。血会干,字会留,栅栏会倒,而人,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