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童养媳计划 2010年·立春
立春的头一场雨,细得像筛过的面粉,把林家院的泥地泡成稀粥。雨丝落在瓦沟里,汇成一条浑浊的小溪,顺着檐角滴落,在门槛前砸出浅浅坑窝。午后,院门被推开,一把粉绿油纸伞晃进来,伞下是王家婆子——方圆十里最出名的媒人,也是林建国赌债的“见证人”之一。她今天不是来要债,是来“收货”。
王婆身材矮胖,却踩着一双绣花高跟,走起路来像两只小船在泥里划。她手里提着一只人造革黑包,包皮剥落,露出灰白的底,像蜕了一半的蛇。包里装着软尺、老式拍立得、印泥和空白婚契,每一件都是丈量命运的刑具。她进门就笑,笑声像碎瓷片刮过铁皮,刺耳却热情:“哎呀,老林,这天时地利,正好办喜事!”
林建国从堂屋迎出,脸上堆着难得的舒展,眼角褶子里夹着如释重负。他朝后院努努嘴:“人在,随你量。”语气像在交付一件滞销的货物,而非自己的亲生女儿。王婆会意,扭着身子穿过雨帘,鞋底溅起的泥点落在粉绿裤脚上,像斑斑血迹。
后院,小满正劈柴。十三岁的身板还没柴墩高,抡起斧头却带着狠劲,木柴被劈成两半,飞起的碎屑划过她手背,留下红痕。她听见脚步声,抬头,雨丝落在眼睛里,凉得发涩。王婆的出现像一块油腻的抹布,突然盖在她正在燃烧的火上。
“哎哟,这丫头出落得真水灵!”王婆伸手捏她下巴,指甲掐进皮肤,留下月牙形白痕。小满甩头,却被对方死死钳住,像被铁箍套住的小兽。王婆另一只手已从包里掏出软尺,黄色刻度上沾着前一位“客户”的粉底,斑驳可见。软尺绕过她胸口,勒得她倒抽一口气;再量腰,王婆嘴里报数:“一尺九,好生养!”声音高而尖,像在集市上给母猪估重。
量完尺寸,王婆又举起了CCD相机。镜头黑洞洞,像一口井,要把她吸进去。小满下意识后退,却被林建国从后面按住肩,男人的手指像铁钩,嵌进锁骨:“听话,拍张照,赵家要相看。”话音未落,他手上用力,迫使她抬头。雨丝落在镜头上,王婆随手抹了一把,按下快门——白光一闪,小满眼前一黑,世界仿佛被闪电劈成两半:一半留在现实,一半被收进那张小小的相纸。相机“滋滋”吐出照片,王婆扇动两下,影像渐渐显影:女孩脸色苍白,眼神惊惧,像被钉在标本框里的蝴蝶。
接下来是按头画押。堂屋八仙桌上,红纸摊平,印着铅字婚姻契约:
“……乙方林小满,自愿与赵志强缔结婚约,待年满十六岁完婚……”
字迹模糊,像无数蚂蚁爬成的锁链。王婆把印泥盒打开,红色膏体表面结着硬壳,她吐口唾沫,用指尖搅匀,再推到小满面前:“按个指印,好事就成了。”
小满盯着那团红,胃里翻江倒海——那是她的血,却要提前流在纸上。她摇头,往后缩,却被林建国箍住脖子,男人的呼吸喷在她耳后,带着酒臭与烟臭:“不按?行,先把三万块吐出来!”他手上加力,颈椎发出“咯吱”声,像要被折断。王婆趁机抓住她右手,强行掰开拇指,往印泥里一按——红膏体立刻附上指纹的纹路,像给命运盖了章。随后,那只被掌控的拇指被推向纸面,“噗”一声,红印落在“乙方”后面,鲜艳得刺眼。
按完,王婆迅速抽回纸,像怕她反悔,对着风口扇了两下,红印干透,锁链成型。她笑得眼角堆满褶子:“成了!赵家满意,利息全免,老林你净赚!”林建国松开女儿,接过契约,对着灯光看那个红印,像在欣赏一枚刚出炉的官印,眼底闪过轻松的亮。小满被甩到一边,撞在桌角,肋骨发出闷响,她却感觉不到疼——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红印上:它像一枚烧红的硬币,贴在她皮肤上,烙进她骨头里,发出“滋滋”的焦糊味。
夜里,雨停了,月光洗过云层,冷冷照进后院。小满坐在那棵歪枣树下,手里攥着半截铅笔——这是沈青送她的第一支笔,如今只剩拇指长。她低头,在树皮上刻字,却不再是“飞”,而是“卖”——刻完,又划掉,再刻“逃”,再划掉,最后刻下一个“人”,却怎么也划不掉,因为树皮太硬,铅笔芯“啪”地断了,断芯扎进她指腹,血珠渗出来,与白天的红印重叠,像给命运再加一个注释。
她抬头,看月光从叶隙漏下,光斑落在她手背上,像一块块碎银,却凑不成赎身的钱。她忽然伸手,把掌心的血抹在树干上,用力反复摩擦,直到树皮被染成暗红,像给树穿上一层血色的甲。抹完,她攥紧拳头,对着月光,轻声说:“我不是物。”声音不高,却带着从未有过的锋利,像一把刚开刃的小刀,划破夜色,也划开自己命运的封口。
屋内,林建国与王婆对饮,酒过三巡,两人脸上都浮着油腻的红。桌上摊着那张婚契,红印已被灯光烤得发硬,像一块干掉的血痂。王婆用筷子尖敲敲纸面:“赵家说了,年后过礼,十六岁圆房,你净赚三万,还了高利,还剩酒席钱。”男人点头,笑得眼角挤出深深的褶子,仿佛那三万块已揣进兜里,滚烫得让他坐不住。他没有看窗外,也没有看女儿——在他眼里,女儿已不再是女儿,而是一张被盖了章的欠条,只等时间到期,拿去兑账。
窗外,小满站在月光里,背对着灯火通明的堂屋,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被捆绑的绳索,笔直伸进黑暗。她低头,把断掉的铅笔芯从指腹拔出,血珠再次渗出,她却笑了,笑得无声,却异常清晰——她已明确自己的身份:被物化的“乙方”,被标价的“利息”,被按头的“契约”。但物可以毁,价可以翻,契约可以撕,只要她还有血,还有字,还有不肯低头的脊梁。
月光下,她转身,走向后院最黑暗的角落——那里,樟木衣柜静静立着,柜门半掩,像一张沉默的嘴,等待她再次钻进去。但这一次,她没有躲藏,而是伸手,在柜门上写下了一个新鲜的字——“人”。血是墨,指是笔,月光是灯,黑暗是纸。写完,她把手掌按在字上,用力,再用力,直到血字与木纹重叠,再也抠不下来。然后,她合上柜门,对着黑暗,轻声说:
“人,不是物。”
声音不高,却像钉子,钉进自己命运的封口,也钉进这个立春的雨夜。远处,雷声滚过山脊,像回应,也像鼓点,为一场尚未开始的逃亡,提前奏响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