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父亲赌债 2009年·大暑
大暑的太阳像烧红的称砣,早七点就悬在头顶,把林家院的泥地烤得发白,裂缝里渗出盐霜,像谁撒了一把碎骨。林建国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张红纸条,纸角被汗浸湿,颜色洇开,像新鲜的血渍。那是昨夜从镇上带回来的“借据”——三万块,三分息,三个月内还清,否则“息转本”,驴打滚。出借人栏盖着猩红指印,像一枚未干的伤口,对着他咧嘴笑。
他把烟头摁在借据角上,火舌立刻舔出一个焦黑的洞,像要烧掉整个现实,却又被手指掐灭——烧掉没用,债还在,利还在,指印还在。屋里,周玉正在灶前炒剩菜,锅铲碰铁锅,发出清脆的“当当”,每一下都像敲在他太阳穴上。他抬头,目光穿过窗棂,落在后院劈柴的小满身上——女孩十三岁,背脊瘦削,肩胛骨在旧衫下起伏,像一对未长硬的翅膀。他的瞳孔缩了缩,像猎人相中猎物,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矿主赵保田是夜里坐着面包车来的。车是新的,银灰色,在月光下泛着油腻的光,像一条巨大的鲇鱼,静静趴在院外。赵保田本人却不如车光鲜——五十出头,头顶秃得发亮, 几根头发被发胶强行横梳,像几株被台风压弯的芦苇。他走路时左脚拖,右脚蹭,据说是井下塌方砸坏了神经。真正引人注目的,是他身旁那个男孩——赵志强,矿主独子,十六岁,身高一米八,体重两百斤,脸盘宽大,眼神却涣散,嘴角常年挂着亮晶晶的口水,手里攥着一只橡胶奶嘴,时不时塞进嘴里“吧唧”两下,发出满足的吮吸声。
“志强小时候缺氧,脑子慢,”赵保田用拐杖敲敲地,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慢有慢的好,听话,不会欺负媳妇。”他说这话时,目光像秤砣,在林建国脸上来回掂量,最后落向小满——女孩刚把最后一捆柴码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乱麻,脸颊因劳动泛红,像抹了劣质胭脂。赵保田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像发现一块尚未开采的煤。
堂屋的油灯被调到最亮,灯芯冒着黑烟,像一条扭动的蛇。八仙桌上摆着“相亲”酒席:一盘炒鸡蛋,一盘咸肉,一盘花生米,一瓶“村头红”——这是林家能拿出手的最高规格。赵保田坐在主位,拐杖靠在桌边,拐杖头雕着一只张口的貔貅,据说能吞万物。赵志强坐在他身旁,埋头啃鸡腿,油脂顺着嘴角流到衣襟,像给衣料镀上一层塑料膜。他偶尔抬头,目光扫过小满,发出“嘿嘿”两声傻笑,又迅速低头,继续与鸡腿搏斗,仿佛那是他生命里唯一值得专注的事。
林建国举杯,手指在抖,脸上却堆着从未有过的谄笑:“赵矿长,您看得起,是咱的福。”酒液在杯里晃,映出他扭曲的脸,像一面被敲裂的镜子。赵保田没接杯,只用拐杖头敲敲桌面,发出“咚咚”闷响,像井壁掉落的碎石。“三万,”他伸出三根手指,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煤黑,“利息我抹了,人我带走,婚宴我包,你净赚。”声音不高,却像判决书,一锤定音。
林建国喉结滚动,目光飘向站在灶房门口的小满。女孩低着头,手里攥着抹布,指节发白,却硬是没抬头。他收回视线,再次举杯,这次杯沿碰到赵保田的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像给交易盖上印章。“成!”他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喉咙里的苦胆味。
消息是在饭桌上公布的。周玉正在给赵志强添饭,闻言,手一抖,饭勺“当”掉在桌上,米粒滚到男孩面前,他伸手抓起,塞进嘴里,连同桌上的灰尘一起咀嚼,发出满足的“吧唧”声。小满站在母亲身后,耳朵里嗡嗡作响,像被塞进一群蜜蜂。她听见父亲的声音,隔着蜂鸣传来——
“年后过礼,十六岁圆房,赵家包酒席,你净赚三万。”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炭,滚进她的胃里,把五脏六腑烫得蜷缩。她想喊,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向母亲,周玉的嘴唇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却只是低头捡饭粒,一粒,一粒,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夜里,小满被叫去偏房“听训”。林建国坐在桌旁,面前摆着那本被撕成三瓣的《新华字典》残页,纸页上压着一只搪瓷茶缸,茶缸里是他刚兑的热酒,酒气混着煤油味,熏得人眼睛发涩。“赵家有钱,志强老实,你过去吃香喝辣,别不知足。”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警告的尾音,像皮带扣在桌面轻轻敲击。小满垂着头,目光落在茶缸底——那里沉着几片茶叶,像被淹死的蝶,再也飞不起来。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昏,不能哭,不能答应。林建国似乎对她的沉默感到满意,以为那是默认,挥手让她滚。转身时,她听见背后传来酒液入喉的“咕咚”,像远处的井口,正一点点吞掉最后一丝光。
回到后院,她爬上那棵歪枣树,坐在第一次偷窥课堂的树杈上。月光透过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一件不合身的囚衣。她掏出藏在树洞里的半截铅笔,在树皮上刻字——不是“忍”,不是“人”,而是“飞”。刻完,她用手掌反复摩擦那个字,直到树皮屑嵌进掌纹,直到掌心火辣辣,像给未来按下一个血手印。
远处,矿上的探照灯突然亮起,白光扫过山腰,像一把巨大的刀,把黑夜切成两半。她盯着那束光,瞳孔收缩,又放大——那是赵家的矿,也是赵家的钱,更是赵家的牢笼。光束消失后,山里重新陷入黑暗,她却在那短暂的亮光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瘦小,赤足,却背着一对看不见的翅膀,翅膀上写着字,字连起来,就是“逃”。
凌晨两点,赵家的面包车离开,尾灯在山路拐弯处闪了两下,像野兽回巢前最后的眨眼。院外重新安静,只剩风吹动塑料棚的“哗啦”声,像潮水,一浪一浪,拍打着她脚下的树干。小满深吸一口气,把掌心的木屑和血抹在树干上,再用力攥紧,像攥住一张单程车票。她抬头,对着矿灯消失的方向,轻声说:“三万块,买不了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从未有过的锋利,像一把刚开刃的小刀,划破夜色,也划开自己命运的封口。
月光下,她瘦小的身影滑下枣树,潜入黑暗,像一粒被风吹散的种子,却带着决绝的芽。她知道,下一次离开,不会再坐拖拉机,也不会再被山路截回;她会用自己的脚,走出这三万块的债务,走出“痴呆童养媳”的剧本,走出“忍”与“跪”的代际循环。三万块,是父亲的天价;她的命,无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