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凌晨一点零七分。
林知夏刚把仓库后窗掩上,远处忽然爆出枪栓拉动的脆响——
“咔——哒!”
像一把钝刀猛地砍断她脑子里绷紧的弦。
“各班注意,扇形队形,间隔十米,压步子!”
沈卫国的声音透过椰影传来,低沉、短促,带着北地口音的卷舌,在夜风里削成薄片。
林知夏心里迅速权衡:
枪机开保险,人数不少于一个班,方向——
正朝“死人林”收拢。
她如果此刻翻墙回仓库,极可能被包抄的哨兵当活靶;
原地不动,天亮后更难解释深夜独行的理由。
两害相权——
她猫腰钻进野芋丛,顺着白天踩好的排水沟,朝椰林另一侧的晒谷场移动。
“谁?站住!”
前方突然爆出喝问,电筒光像白练横扫。
林知夏猛地刹住,光柱尽头,一个战士正据枪半蹲,枪口抬高——
56冲,标尺三百米,正对胸口。
“别开枪!”
她举起双手,声音带着颤抖,像被吓坏的夜行人,“我……红旗队知青!”
战士愣了半秒,手指仍扣在扳机上。
沈卫国从侧翼大步赶来,军帽下的眉骨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
“林知夏?”
他显然没料到又是她,声音压得极低,“大半夜,你跑什么?”
“我……听见枪响,怕有特务,想回村报信。”
林知夏喘得厉害,肩膀微缩,演足了一个慌乱的女知青。
沈卫国盯着她,目光像粗糙的砂纸,来回磨过她的脸、手、裤脚——
裤脚湿到膝盖,沾着野芋叶背的紫色黏液;
右手食指外侧,却干干净净,没有泥渍——
那是握笔、握枪才会留下的“干净区”。
他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抬手示意战士放下枪,语气却更冷:
“不安分,也得有时辰。带下去,押队部!”
巡逻队临时指挥点设在晒谷场边的稻草垛后。
一盏马灯挂在椰树干上,灯罩被海风吹得吱呀晃,把一圈人影拉得老长。
林知夏被“请”到灯下,双手贴膝,坐姿标准得像个新兵。
沈卫国半蹲在地,用树枝在地上画简易地图,一边听各班汇报。
“一班,西侧椰林,无脚印。”
“二班,井台方向,发现半枚鞋印,女式胶底,三十五码。”
林知夏睫毛颤了颤——
鞋印是她的,可三十五码明显小一号,有人故意栽赃?
“三班,”轮到最右侧的战士,他递上一只塑料袋,里面躺着三根细铜丝,“在刮皮树下捡到,新鲜断口。”
沈卫国用指尖捻起铜丝,对着马灯看,眉心越拧越紧。
林知夏知道,他在回忆——
一小时前,他也曾站在那株树下,用手电照过同一块树皮。
只要他说出“我傍晚就见过”,她今晚便难脱身。
然而,沈卫国只是把铜丝重新装回袋口,抬头扫了她一眼,声音淡得像凉茶:
“林同志,有什么要解释?”
“我白天浇苗,路过林子,听见树上有野猫打架,吓得跑掉,可能鞋印就是那时候落的。”
她声音低怯,却咬死“只去过一次”。
沈卫国没追问,只抬腕看表——
一点四十分,距离那束“MARRO”电波已过去整整九十分钟。
他忽然俯身,与她视线平齐,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林知夏,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记住——
在文昌,子弹不长眼,更不讲情面。”
灯焰摇晃,他瞳仁里跳动的两簇火,像随时会崩出枪口的火星。
林知夏却在这火星里,捕捉到另一丝情绪——
警告,而非威胁;
更像在对一个“潜在盟友”划底线。
“报告!”
远处传来急促呼喊,一个哨兵押着人影奔来。
被反剪双手的,竟是阿黎!
少女赤着脚,裤管撕破,嘴角沾着沙土,眼里却燃着野猫似的亮火。
“抓住她往海边跑,背包里——”
哨兵把帆布包往地上一倒,
“哗啦”落出一堆东西:
一把折叠小刀、一节干电池、一只铜质齿轮坠子,
以及,一张被汗水浸软的烟盒纸,
上面用铅笔描着歪歪扭扭的“Δ”。
沈卫国脸色瞬间沉到底,抬眼,目光如钩,先扫阿黎,再扫林知夏。
林知夏心脏猛地收紧——
烟盒纸的笔迹,与疯子塞给她的那半张,如出一辙。
而齿轮坠子,与她腕上两枚,缺口角度完全一致。
有人在做“连环套”,要把她、疯子、阿黎,一并扣进“敌特”箩筐。
“带走,关队部仓库,天亮送公社革委会。”
沈卫国一挥手,声音像铁板拍钉。
阿黎被拖走前,突然用黎语大喊一句:
“Boengz mox!”
声音凄厉,像夜里折断的椰枝。
林知夏听懂了——
那是“不是我”,更准确的含义:
“替罪羊”。
马灯重新暗下,巡逻队继续向北推进。
沈卫国却独留下林知夏,两人隔着一步,影子在灯罩下重叠又分开。
“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他声音低哑,右手搭在枪带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林知夏抬头,目光第一次不加掩饰,
冷静、澄明,甚至带着一点挑衅:
“沈副营长,也给你一次提示——
真正的发报手,不会往海边跑,
因为海水导电,电波会折回,把自己暴露。”
沈卫国瞳孔猛地收缩,搭在枪带上的手,
无声无息地松了半寸。
“立正——向右转,跑步走!”
远处传来巡逻队集合的口令。
沈卫国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把刀,在夜色里快速劈下一道缝,
却终究没再落下。
“回去睡觉,今晚的事,写三千字检查,天亮交。”
声音冷硬,却等于当场释放。
林知夏“啪”地并拢脚跟,学新兵模样敬了个并不标准的军礼,
转身,一路小跑奔向知青点。
背后,马灯被风吹得狂摇,
灯罩里跳动的火苗,像一只被关疯的鸟,
拼命扑打玻璃,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回到仓库,她闩死后门,摊开掌心——
那里躺着刚才趁沈卫国松手时,
用指甲飞快从他枪带下刮出的一星半点油污:
航空煤油,混着枪油,
味道与夜里电台旁飘出的,一模一样。
她把油污抹进日记本,在旁边画下一个问号:
“沈卫国——
追踪者,还是守护者?
或者,二者都是?”
窗外,巡逻队的脚步渐远,
却在晒谷场尽头,突然响起一声枪栓——
“咔哒!”
像黑夜合上保险,
也像某个人,
终于下定决心,
把枪口对准了真正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