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母亲擦药 2007年·小暑
小暑的月亮像一块被汗水浸旧的铜镜,悬在林家院的上空,泛着油腻的暗黄。风从山缺口溜下来,掠过晒了一天的泥地,卷起细微的尘土,带着太阳余温,像谁呵了一口热气在脖颈上。灶房的灯早熄了,只剩堂屋窗棂里漏出一线光,昏黄,像被烟熏薄的纸,轻轻贴在地面,随时会碎。
小满趴在里屋的草席上,背上的伤被月光照得发亮——三道紫棱,两道破皮,一道渗血,像干涸河床上裂开的缝,缝里嵌着细小的石屑与柴刺。她不敢动,每动一次,皮肤就牵扯着疼,像有人拿钝刀在割。汗从额头滑下来,落在草席上,洇出深色圆点,很快又被体温蒸干,留下一层咸涩的壳。
门帘被轻轻掀开,周玉闪身进来,影子被油灯拉得细长,像一根被风吹弯的芦苇。她手里端着一只粗瓷碗,碗里是暗褐色的液体,水面浮着几粒碎茶叶,这是她的“万能药”——开水泡茶叶,放冷,再加一点盐,最后兑进自己的口水。她说口水能消炎,也能止痛,像所有母亲一样,把自己的体液当成孩子的护身符。
她在床边蹲下,把碗放在地上,伸手去揭小满背上的旧布。布是中午垫的,被血与汗粘住,一扯,伤口重新裂开,细小的血珠渗出来,在月光下呈现黑红色。小满“嘶”地吸了口气,手指死死掐住草席边缘,指节发白,却硬是没出声。周玉立刻停手,俯身,用嘴对着伤口轻轻呵气,热气混着茶叶的涩味,拂过皮肤,带来短暂的麻,像一层极薄的云,覆盖在火辣的伤上。
“别哭出声。”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蚊子振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先在伤口周围轻轻点,一圈,一圈,像画一个无形的符,把疼圈在里面,再慢慢缩小。每点一下,小满就颤一下,却咬住嘴唇,把呜咽咽回肚子。唇上本就结着旧痂,这一咬,重新渗血,血珠混着汗水,滑进嘴角,咸腥在口腔里扩散,像某种暗示——疼是味道,也是语言,却只能对自己说。
口水药终于涂上。周玉用舌尖蘸了碗里的液体,轻轻吐在指尖,再按到伤口上。她的口水带着茶叶的涩、盐的咸,还有母亲特有的温热,一触皮肤,小满立刻感到一阵刺痛后的麻,像火被一层湿布蒙住,暂时熄灭,却随时会复燃。她侧过脸,看见母亲的脸——月光下,那张脸苍白、瘦削,眼角堆着细密的皱纹,像被岁月用钝刀刻过的树皮。母亲的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而不是给伤口上“土药”。
“忍忍,就过去了。”周玉重复,声音更低,像说给女儿听,又像说给自己听。她伸手,把女儿额前的湿发拨开,手指在皮肤上停留了一秒,那一秒,小满感到母亲指尖的颤抖,像风中的蛛丝,轻却真实。然而,那只手很快缩回去,仿佛害怕被烫到,又仿佛害怕被外面的男人听见——在这个家里,连母爱都要压低音量,连心疼都要计时。
涂完药,周玉从怀里掏出一块旧手帕,那是她出嫁时的陪嫁,原本绣着鸳鸯,如今只剩半只,被洗得发白。她把手帕对折,再对折,垫在伤口上,用草绳轻轻绑住,绳结打在侧面,避开躺下的位置。动作熟练得像在包扎一捆刚砍下的柴,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绑完,她伸手,在女儿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那拍击没有节奏,也没有温度,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像给野兽顺毛,让它安静,让它别发出声音引来猎人。
“睡吧,别做梦。”周玉起身,端起碗,影子在月光下晃了晃,像一棵被风吹弯的芦苇。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压低声音补了一句:“明天早起,猪草要割。”门帘落下,发出轻微的“啪”,像给这场无声的急救画上句号。月光重新落在小满背上,手帕的白与皮肤的青紫形成鲜明对比,像雪落在淤青上,既美丽又残酷。
母亲走后,屋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老鼠在梁上跑过的“沙沙”声,偶尔打破沉默。小满趴在草席上,背上的药开始发挥作用,疼痛变得遥远,却并未消失,像被一块湿布蒙住的火,随时会复燃。她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偏房里,父亲的鼾声正浓,像远处滚动的闷雷;哥哥的房间传来翻身的响动,伴随梦呓般的咒骂;母亲没有回屋,她轻手轻脚地去了灶房,传来水缸盖掀开的“哐当”,那是她在清洗带血的布条,也是在清洗这个夜晚的证据。
小满把目光移向窗外,月亮已偏西,光线变得稀薄,像被水稀释的墨。她忽然伸手,在月光能照到的床沿上,用指甲轻轻划字——忍。一笔,一划,木屑嵌入指甲缝,带来细微的疼,却不及背上的万分之一。划完,她把手掌按在那个“忍”字上,仿佛在给伤口盖章,也像在给未来签名。她闭上眼,在黑暗里默背——忍、人、大、飞。每背一个,就想象自己在手心刻一刀,刀口不流血,只流出字,字叠起来,就是翅膀。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睡去,却又在每一次翻身时痛醒。梦里,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樟树下,树身裂开一个洞,洞里有光,她往里走,却被一条皮带扣缠住脚踝,越挣扎越紧。她低头去咬那条皮带,却咬到自己满嘴血,血的味道,和口水药一样,咸里带涩。她惊醒,听见母亲在灶房咳嗽,那咳嗽声压抑而短促,像被掐住脖子的鸟。她忽然明白,忍耐不是母亲的专利,也不是她的选择,而是这个家里,所有弱者唯一的护身符——护得住身,护不住心。
天快亮时,她再次醒来,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咳嗽,那是宣布新一天开始的号角。她试图起身,膝盖刚一动,背上的伤就扯得她吸气。她咬唇,用手肘撑住床板,一点点把自己支起来,像一条蜕皮的蛇,每动一下,都要撕掉一层旧皮。终于,她站在地上,脚背触到冰凉的地面,晨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在伤口上,像撒了一把盐。她却笑了,笑得无声,却异常清晰——她又活了一夜,又忍了一次,又攒下一个字。
她弯腰,把草席上被汗水和血迹浸出的轮廓用手抹平,像给夜晚收尸。然后,她拿起灶台上的镰刀,刀口在晨光下闪着冷光,像一条等待饮血的线。她拖着还在发抖的腿,走向后院——猪草要割,日子要继续,忍耐要继续。背上的伤随着脚步一扯一扯,她却不再觉得疼,只觉得那些伤口在说话,在说:“记住,记住。”
母亲从灶房出来,两人目光相遇,却都没有说话。周玉把视线移向地面,小满也把视线移向地面,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对视,却心照不宣。母亲递过来一碗热茶,茶里浮着几粒碎茶叶,和昨晚的口水药一样颜色。小满接过,指尖相触的一瞬,她感到母亲的手在抖,抖得比昨夜还厉害,却迅速抽回去。她低头喝茶,茶水烫得舌尖发麻,却一口一口咽下去,像咽下母亲的口水,也咽下母亲的命运。
太阳从山缺口跳出来了,金光铺满院子,也铺满她弯曲却固执的影子。小满深吸一口气,把背上的疼痛连同晨雾一起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她忽然伸手,在空气里写了一个字——飞。没有笔,没有纸,只有血与汗做墨,风做纸,日光做灯。写完了,她攥紧手掌,像攥住一张单程车票,走向后院,走向猪草,也走向那个尚未开启的清晨。背上的伤随着脚步一颠一颠,像一面小小的旗,在晨风里猎猎作响,旗上写着两个看不见却再清晰不过的字——忍耐,也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