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的烛火燃到第四更时，灯花“啪”地爆了一声，细碎的火星落在灯台边缘，溅起极淡的暖意。祝平安趴在床边，半边脸颊贴着凌捷的手背——那手背依旧凉，却比夜半时多了丝若有若无的温度，像初春融雪时，冰面下悄悄渗上来的水。
他怀里的锦囊动了动，“守心蛊”细微的“嗡嗡”声忽然变了调，不再是之前那种平稳的守护频率，而是短促、急切，像在啄着什么。祝平安猛地抬起头，眼底还蒙着刚睡醒的水汽，却清晰看见凌捷的睫毛颤了颤，不是之前那种微弱的抖动，而是带着点力气，像蝶翼挣脱茧壳时，轻轻扇动了两下。
“凌小姐？”他的声音发紧，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是自己看错。指尖还留在她的手背上，能清晰感觉到那抹凉意里，正有一缕极细的暖流在慢慢游走，顺着她的腕脉，往心口去。
床头的锦囊突然亮了亮，绣着的蛊纹在烛火下泛出淡金色的光，“守心蛊”的嗡鸣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见锦囊表面微微起伏，像是有只小虫子在里面着急地撞着。祝平安连忙把锦囊捧起来，贴在凌捷的枕边，指尖刚碰到囊布，就听见凌捷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像被什么噎住，又像终于喘匀了第一口真正的气。
他连忙起身，想去倒杯温水，刚直起腰，手腕却被轻轻攥住了。那力道很轻，比棉花还软，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存在感——凌捷的指尖，正搭在他的手腕上，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粉，不再是之前那种毫无血色的白。
祝平安僵在原地，慢慢转过头，撞进一双半睁着的眼睛里。
凌捷的眼睫上还沾着点湿润的水汽，像蒙了层薄纱，瞳孔是浅褐色的，此刻还带着刚苏醒的迷茫，焦距散着，却慢慢、慢慢往他脸上凑。她的视线扫过他额前垂下来的碎发，扫过他因为紧张而抿成一条线的唇，最后落在他手里还攥着的半块桂花糕上——那糕早就凉透了，边缘结了层细小的糖霜，是昭阳塞给他的那块。
“……糕。”
她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只有一个单音节，却让祝平安的眼睛瞬间亮了。他连忙把桂花糕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肩膀，想让她靠得舒服些：“凌小姐，你醒了？我去叫长归离掌门，还有清鸢姐，昭阳她……”
“别。”凌捷又开口，这次声音清楚了些，却带着点疲惫的沙哑，她轻轻摇了摇头，指尖还没松开祝平安的手腕，“先……等等。”
祝平安立刻停住动作，乖乖坐下，连姿势都不敢变。他看着凌捷的眼睛，那里面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像深夜里的潭水，明明刚苏醒，却像是沉淀了千年的心事。
凌捷的视线慢慢移开，扫过窗外的夜色——天快亮了，窗纸已经泛出淡淡的青灰色，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清越的声音划破青云山的寂静。她的目光落在床头的锦囊上，那上面的蛊纹还在泛着淡金，“守心蛊”的嗡鸣已经变得温和，像在跟她打招呼。
“这是……祝家的蛊。”她轻声说，不是疑问，是陈述。指尖从祝平安的手腕上移开，慢慢伸向锦囊，动作很慢，像是每动一下都要耗费力气。祝平安连忙把锦囊往她手边递了递，看着她的指尖碰到囊布，那瞬间，锦囊上的蛊纹亮得更明显了，甚至有一缕极细的金光，顺着她的指尖，钻进了她的掌心。
凌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了然，有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守心蛊……通人心，护神魂。”她喃喃道，掌心轻轻覆在锦囊上，“你父亲，是祝承安？”
祝平安愣住了，他从没跟凌捷提过父亲的名字。“你怎么知道？”
凌捷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很轻，却像春风拂过湖面，漾开一层浅浅的涟漪。“千年前，祝家的蛊王，就是祝承安。”她说着，指尖在锦囊上轻轻划了一下，顺着那些蛊纹的走向，“他用‘同心蛊’，帮我稳住了阴阳脉息，不然，我封不住地幽的第一波瘴气。”
祝平安的眼睛越睁越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他只知道父亲说过“祝家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守点东西”，却没想到，这“守”，能追溯到千年之前。
凌捷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她轻轻吸了口气，靠在床头，脸色比刚才又红润了些。烛火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把她眼底的沉静衬得愈发清晰。“你不用急，”她轻声说，“该知道的，总会知道。现在……我想知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祝平安立刻回答，“你昏迷了三天，厉王殿下和景元哥昨天一早就去京城了，他们去救太子，太子身上有‘噬心蛊’，已经过了三蜕，还把带蛊卵的木牌送给了昭阳……”他语速很快，把这三天发生的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生怕漏了什么。
凌捷静静地听着，指尖在锦囊中轻轻摩挲，像是在感受里面蛊的动静。听到“噬心蛊”和“地幽”时，她的眉梢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却很快又平复下去。听到昭阳在布护山大阵，她的嘴角又轻轻扬了扬：“那丫头，连迷踪阵都能走丢，居然能看懂护山大阵图，倒是没白费赵家先祖的传承。”
“郡主很厉害！”祝平安立刻替她辩解，“她昨天拿着图纸，看一眼就说熟悉，还说肯定能布成！”
凌捷笑了，这次的笑意真切了些，眼底也染上了点暖意。“我知道她厉害，”她说，“灵界的阵法之王，哪能真的连迷踪阵都走丢？不过是故意的，想让人多陪她玩会儿罢了。”
祝平安愣住了，他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只觉得昭阳是真的迷糊。可转念一想，昭阳每次走丢，身边都有人陪着，厉王殿下会无奈地去找她，景元哥会笑着骂她“笨蛋”，清鸢姐会默默跟在她身后……原来那些“走丢”，都是带着暖意的小把戏。
他正想着，凌捷忽然咳嗽了两声，声音很轻，却让祝平安立刻紧张起来。“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连忙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凌捷轻轻按住了手。
“我没事，”凌捷摇摇头，指尖覆在他的手背上，那温度比刚才又暖了些，“只是刚醒，气息还没顺过来。对了，苏清鸢呢？她的剑，是不是有异动？”
“清鸢在演武场！”祝平安点头，“景元兄说她的剑能斩邪，让她留在青云山镇着。昨天我去送点心，看见她练剑，剑风扫过青石，劈出了‘武神印’，她自己还不知道，以为是石头裂了。”
凌捷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那是种带着欣慰的光。“她的剑，是‘斩邪剑’，千年前跟着她征战五界，认主的。”她说着，指尖轻轻敲击着床沿，“武神印现世，说明她的力量快要觉醒了。地幽的人若是敢来，有她的剑在，至少能挡下三成的瘴气。”
祝平安听得入了迷，他以前只觉得苏清鸢很酷，练剑很厉害，却没想到她的剑还有这么大的来历。原来他们每个人，都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过往，都带着千年前的使命。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很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里面的人。祝平安抬头看向窗纸，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在上面，手里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
“是长归离掌门！”祝平安立刻认出了那身影，起身想去开门，却被凌捷拉住了。
“等等，”凌捷轻声说，“先别告诉他我醒了。”
祝平安愣住了：“为什么？”
凌捷的视线落在窗纸上，那道身影还站在外面，没有进来。她轻轻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刚醒，力量还没恢复，地幽的人说不定在盯着青云山。若是让他们知道我醒了，说不定会提前动手，到时候，京城的司劫和景元，还有布阵的昭阳，都会有危险。”
祝平安明白了，凌捷是在为他们着想。他点了点头，乖乖坐下，不再提开门的事。
窗外的身影似乎顿了顿，然后传来长归离温和的声音，很轻，透过窗纸传进来，带着点关切：“平安，凌小姐怎么样了？凝神丹服下了吗？”
祝平安看了一眼凌捷，见她点了点头，才对着窗外回话：“服下了，凌小姐……还是没醒，不过呼吸比刚才平稳多了，守心蛊也很安静。”
窗外的长归离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拂尘扫过地面的声音。“那就好，”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你也别太累了，我让厨房炖了粥，一会儿让小弟子送来。若是有任何异动，立刻去观星阁找我。”
“知道了，掌门。”祝平安应道。
又过了片刻，窗外的身影才慢慢离开，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祝平安回过头，看着凌捷，小声问：“掌门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你醒了？”
凌捷笑了笑，眼底带着点了然：“他观星知命，能察觉到青云山的气息变化。我醒了，阴阳脉息流动，他肯定能感觉到。刚才站在外面，是在确认我有没有事，也是在给我留时间。”
祝平安恍然大悟，原来长归离掌门早就知道了，却没有进来，是在尊重凌捷的意思。这些长辈，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关心都藏在细微的举动里，不声不响，却让人觉得安心。
凌捷靠在床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祝平安看见她的胸口微微起伏，指尖的淡金色光芒又亮了些，顺着她的腕脉，慢慢往全身游走。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眼底的疲惫少了些，多了几分清明。
“平安，”她轻声说，“帮我把窗边的那盆兰草拿过来。”
祝平安连忙起身，走到窗边。那里放着一盆墨兰，是三天前长归离送来的，说兰草能安神，对昏迷的人好。他小心翼翼地把兰草捧到床头，放在凌捷手边。
凌捷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兰草的叶子，那叶子原本有些蔫蔫的，被她的指尖一碰，竟立刻变得翠绿鲜亮，连花瓣都微微张开了些，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祝平安看得眼睛都直了：“凌小姐，你……”
“阴阳主，掌阴阳，调生机。”凌捷轻声解释，指尖在兰草的叶片上轻轻划过，“这盆兰草快枯萎了，我只是给它渡了点生机。就像……当年给司劫渡气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