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常恩父子还没有坐下来，杨长利便带着他的儿子杨陆军走进了医院大门，真常 恩看见他们父子进门来了，轻轻对儿子旺庆说了一声：“以后要提防这两个人。”真旺 庆没有说话，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一家人面对的最大敌人是哪一个，这也是他即将 面临的最强敌手，要想把“荣恩堂”这块牌子真正挂起来，不想法摆脱这个敌手, 很难。
真常恩坐到了自己的诊桌前，开始接待昨夜在周家铺留宿的病人。真旺庆见父亲 坐了下来，也坐到了诊桌前，从衣袋口上抽出钢笔，准备帮父亲的忙。
杨长利一进门，就看见真常恩已经为自己的儿子摆好了诊桌，先是一怔，接着现 出笑脸，把儿子陆军带到真常恩面前，叫儿喊大伯。杨陆军笑着叫了真常恩一句大伯。 真常恩笑着应了，没有说其他话。杨长利大声叫儿子到后院炒坊去炒药，他这是给儿 子安排工作，也是说给真常恩父子听，是在告诉他们，自己的儿子从今以后就是这个 医院的一员了。
杨陆军应了一声，向后院走去，杨长利也跟了过去，见真泉柏正在烧炒锅，便对 真泉柏说：“以后陆军就给你帮忙。”真泉柏笑了笑，说那有么问题呢？仍然低头做他 的事，杨陆军走过去往灶里添着柴。
其实，昨天下午杨长利就到公社办公室找分管企业的袁主任说了医院要增加两个 帮手的事，袁主任说只要医院能完成公社分给的经济指标，增不增加人公社不管。听 袁主任说不管人，杨长利心内一喜，觉得自己的权力更大了，他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公社只管钱，不管人。因此，他当夜便赶回了家，把生产队长接到家里来喝了一餐酒。 抱着老婆吹了一夜牛，到今日太阳晒在屁股上了才起床来，吃了早饭，带着儿子到医 院来上班。
方春莲手下的弟弟叫家朝，他没有承继祖业，行医问药，却饱读了诗书，自父亲 把“恒春福”药坊交给政府做卫生院以后，他也到老家的一所小学做了教员。到了一 九六九年九月份的一个星期天，在家里休息的方家朝正帮内人从菜园里挖地回来，就 不明不白地被一伙人用绳子捆着拖到了咸宁县城，接着便被不明不白地判了十年徒刑, 他反反复复读了许多次判决书，才弄清楚自己是资本家的徒子徒孙，是走资本主义道 路的当权派，是反动学术权威。这一关就是十年，去年回来了，因为在牢里拖出了一 身病，生产队的重事不能做，不做事又怕再进牢房，只好拖着病身在田地里滚。
方春莲一直最心痛的是这个弟弟，真常恩自小就认得家朝，对内弟的落难，他是 爱莫能助，现在日子一天天好过了，方春莲想帮弟弟一把，经常买些肉、鱼去给弟弟 补身体，但是，最终不能减轻弟弟的精神负担，要想让家朝昂起头来做人，同样得让 他离开老家那个屈辱的环境。
现在来风湿医院治病的病人越来越多了，医院的人手也越来越显得不够用，方春 莲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家朝。这天晚上，她轻轻地把自己的想法对躺在自己身边的丈夫 说了。真常恩轻轻叹了一 口气，说自己早就想帮家朝一把的，现在是帮他的时候了。 听丈夫这么深情地记挂着自己的弟弟，方春莲一阵激动，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她 转过身去，轻轻把头靠在丈夫的胸前，抽泣了起来，她是在为弟弟高兴，也是在为方、 真两家人的磨难痛心。真常恩轻轻搂着妻子，将脸贴在她的脸上，没有劝她不哭，他 很清楚，让她把眼泪流出来比往肚里流好。
胡金枝又有喜了，她成日吃什么吐什么，成日病怏怏的，连上班收费也不时伏在 桌上直不起腰来，家里的家务事做不了了，并且要请假休息。
方春莲见小儿媳妇成日歪歪倒倒的，事也不做了，很不高兴。这天见胡金枝没有 起床去上班，她站在她的卧室门口大声吼着说：“你如果不上班，我就叫医院不发你的 工资。做女人都要害喜，是么稀奇事。”
胡金枝本来几日没有吃东西，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现在见婆婆这么一吼，眼泪不 自觉地流了下来，她怎么也理解不了现在的婆婆怎么就不是原来的婆婆那么心疼人了。 只好强撑着爬起来，扶着墙到收费室去上班。
其实，方春莲自走出真统一以后，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使她真正昂起了头。走进 医院以后，她也很清楚，自己的丈夫胆小怕事，不敢与杨长利面对面地斗，要想使自 己一家人在这里立足，就只有自己出面了，并且要树立自己的威望，使杨长利怕自己, 不敢对自己一家人轻举妄动。另外，一种夫荣妻贵的原始本能，成日上门来送礼说好 话的病人多了，她也觉得自己的身价高了，往日那种贵夫人的派头又不由自主地显现 了出来，她不再下厨房了，成日梳洗得干干净净，迎来送往，操着一 口地道的京腔和 汉腔，同各路病人打交道，不时帮丈夫做着翻译，在病人们的恭维声中，她也多多少 少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比这些人见多识广。话又反过来说，方春莲又确确实实成 了真常恩的得力助手，成了他与外界交往的翻译，成了他大事的决策者和胆略的鼓 舞者。
过了两个月，胡金枝因为本来身体就不好，加上肚里的孩子一日日在喝娘的血, 有一天她突然晕倒在收费室里。真泉柏闻讯便连忙将她抱到床上躺下来，这个时候方 春莲才发现小儿媳妇不是在装病，她才开始关心起胡金枝来。在打一大碗黑糖荷包蛋 金枝吃了以后，方春莲找到了杨长利，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向他替小儿媳妇告了假。杨 长利看了她一眼，动了动舌头，那句“不行”两个字最终因为方春莲的不卑不亢而没 有说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