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罚跪 2006年·寒露
寒露后的月亮像一块磨亮的铁，悬在林家院的上空，发着幽冷的白光。霜气从山脊滑下来，悄无声息地爬上瓦檐、爬上土墙，也爬上小满赤裸的膝盖。她跪在院中央的碎石地上，碎石子是新铺的，棱角锋利，像无数颗小小的狼牙，咬进皮肤，又冷又疼。背后，堂屋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门缝，像一把钝刀，割开她的影子，投在地上，瘦长得可笑。
林建国坐在门槛内侧，手里转着一根烟，烟头的红光在冷夜里一明一灭，像远处荒坟里的鬼火。他面前摆着那张“罪证”——一本从米缸底翻出的《小学生看图作文》，封面卷翘，书页里密密麻麻用铅笔写着批注，字迹稚嫩，却倔强地排成队列。烟灰落在书页上，瞬间被吸进纸纤维，留下灰白的洞，像被虫蛀过的记忆。
“说，谁给的？”男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酒后的沙哑，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味。小满垂着头，嘴唇干裂，血珠渗出来，又被她舔进去，咸腥在口腔里扩散。她没回答，只是将背脊挺得更直，仿佛要用脊梁撑起一个无声的“不”。
烟抽到最后一口，林建国掐灭在鞋底，起身，走到她面前，影子投下来，盖住她全身。他抬脚，用沾满泥的鞋尖抬起小满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月光下，女孩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嵌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像两口深井，井底燃着火。
“心高过天，是吧？”男人冷笑，嘴角扯出残忍的弧度，“女娃识字能上天？今晚你就给老子跪到天亮，看看天能不能被你跪穿！”说罢，他抬腿一踢，小满肩膀后仰，手掌撑地，碎石瞬间扎进掌心，钻心的疼，却不及膝盖。她咬紧牙关，没发出声音，只是重新跪直，双手垂在身侧，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月光下呈现诡异的黑色。
夜越来越深，霜气越来越重。碎石上的寒意透过皮肤，钻进骨头，像无数根冰针，在骨髓里搅动。小满的膝盖开始麻木，接着是刺痛，像有千万只蚂蚁在骨缝里啃噬。她尝试转移重心，稍微移动，碎石立刻换一批更锋利的棱角，继续咬她。意识开始漂移，她想起书本里的一句话——“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人字，一撇一捺，多好写，可她要站起来，为何这么难？
偏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周玉端着一碗热水走出来，热气在冷夜里一瞬就被风吹散。她走到丈夫身边，低声哀求：“让孩子进屋吧，膝盖要冻坏的。”林建国没看她，只抬手一挥，热水洒在地上，发出“嗤”的轻响，月光下冒起一团白雾，像短暂的希望被掐灭。“你敢扶她，就一起跪。”男人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玉定在原地。她站在院角，双手紧紧攥住围裙下摆，指节发白，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只能把视线投向女儿，眼里满是血丝。
小满没有看母亲。她盯着地面，盯着那些碎石，盯着碎石缝里偶尔爬过的蚂蚁——它们背着比自己大两倍的碎米粒，跌跌撞撞，却不停歇。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蚂蚁一样渺小，却也一样倔强。蚂蚁要回家，她要读书；蚂蚁能翻过石山，她也能翻过今晚。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膝盖似乎不那么疼了，或者说，疼变得遥远，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为了对抗寒冷，她开始在心里默写——
“秋、天、来、了，大、雁、往、南、飞……”
每写一个字，就想象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想象沈青站在讲台，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人”字，一撇一捺，干脆利落。想着想着，她的手指在空气里轻轻划动，血珠顺着指尖甩出去，落在月光里，像几颗细小的红宝石，一闪就不见了。
时间被拉长，变成一条没有尽头的黑绳，一圈圈勒在她脖子上。月亮渐渐西沉，光线从银白变成铅灰，又变成淡青，像被水稀释的墨。她的背开始弯曲，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却固执地不肯折断；膝盖下的碎石已被体温焐得微热，却依旧锋利，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新的刺痛。眼皮沉重，她允许自己打盹三秒，头猛地一点，碎石立刻咬醒她，疼痛像电流，从膝盖直窜到头顶，迫使她重新跪直。
就在她即将被黑暗淹没时，一缕微光从东边的山脊溢出来，先是淡青，接着是蟹壳青，最后跳出一轮血红的日头。霜气开始退去，碎石上的寒意渐散，却露出更多的棱角，像刚换牙的兽，迫不及待要试新齿。小满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下半身仿佛被锯掉，只剩一段空空的躯干，跪在黎明里。她的嘴唇干裂出血，却不再舔，只是盯着那轮日头，盯着它一点点升高，像盯着一本从未翻开的书，封面沾满露水，却闪着光。
堂屋的门“吱呀”开了，林建国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像看一件完成度百分之八十的农具。他踢了踢地上的碎石，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跪够了吧？记住，这叫‘心高过天’的代价。”说罢，他转身进灶房，舀水洗脸，哗啦啦的水声在晨雾里显得格外脆生，像给这场刑罚画上体面的句号。
周玉冲过来，跪在地上，扶住女儿的肩膀。小满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棵被风吹弯的芦苇，却固执地不肯倒下。她低头看自己的膝盖——血丝、油皮、碎石渣混在一起，肿得发亮，像两个发酵失败的馒头。她伸手去摸，指尖传来遥远的钝痛，却不及心里那团火：火里写着字，写着“秋、天、来、了”，写着“人、大雁、往南、飞”，写着“我要出去”。
母亲想背她进屋，她却摇头，双手撑地，尝试站起来。第一次，膝盖软得像泡烂的纸，她扑通坐回碎石；第二次，她借助母亲的手臂，勉强撑起，疼痛顺着脊背爬上来，却在最高点炸开一朵奇异的花——她看见了，那朵花叫“未来”，开在黑暗尽头，开在字与字之间，开在她用血写下的“人”字上。
日头完全跳出来了，金光铺满院子，也铺满她弯曲却固执的影子。小满深吸一口气，把清晨的冷空气灌满胸腔，仿佛给那团火添柴。她低头，对膝盖轻声说：“你们辛苦了，但别拦我。”然后，她抬起脚，一步，两步，碎石在脚底“咔啦”作响，像退场的鼓点。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哭，只是拖着两条残腿，走向柴房——那里，半截铅笔和一块树皮正在等她，等她把今晚写进历史，再写进未来。
背后，林建国站在灶房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热粥，雾气遮住他的脸，却遮不住他眼底的惊愕——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踢打的，可能不是一棵草，而是一棵会在石缝里扎根的树。树不会哭，只会长，长得比屋顶高，比山更高，直到把“天”这个字，写进自己的年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