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书本
2005年·大暑
大暑的太阳把瓦片晒得冒烟,蝉声像锯子,来回拉扯着林家院的午后。七岁的小满蹲在灶房后门,手里攥着一把缺了口的镰刀,脚边是一篮刚割的猪草。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进衣领,留下一道道盐渍,像干涸的小河。她抬头望天,日光白得刺眼,她却露出笑意——再熬两个时辰,天就黑,黑夜属于她,属于那本藏在米缸底下的《新华字典》。
字典是沈青送的,硬皮红封面,扉页写着“小朋友,世界很大,先认字,再去看”。小满把书当成心脏,白天藏在米缸最底层的米糠袋里,夜里刨开糠堆,掏出来,用布擦净,再压在胸口睡。布是母亲给的旧围裙,洗得发白,带着米汤和阳光的味道,盖在字典上,像给婴儿盖被子。她没书包,却用这块布把书裹得方方正正,再用草绳捆成十字,藏在糠袋深处,上面盖一层米,压实。米缸盖是厚重的杉木,父亲掀米时嫌麻烦,从不往下掏,于是那里成了最安全的保险柜。
夜照例来得慢。晚饭后,林建国坐在堂屋喝酒,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豫剧,哥哥林强趴在桌边写作业——他是村里少有能继续念初中的男孩,作业本印着“林家村中学”红字,是家里的圣物。小满洗碗、喂猪、扫院子,动作轻得像猫,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十点半,酒瓶见底,男人起身去偏房,鼾声很快响起;母亲端着油灯进了内屋,灯芯被掐短,火苗只剩黄豆大。院子的狗也困了,偶尔呜咽两声,像梦里磨牙。
小满等的就是这一刻。她赤脚踩在地上,避开会响的木板,摸到灶房,掀起米缸盖。米香混着糠味冲出来,她深深吸一口,像吸进整个夜空。她伸手探到底,摸到那个方方正正的布包,轻轻拽出,再把米抚平,盖上缸盖。整套动作她练了上百次,不超过二十秒。布包抱在怀里,她心跳如鼓,却不敢停留,猫着腰穿过堂屋,溜进后院的柴房。那里有一张废弃的磨盘,磨盘底下,她白天已藏好一把手电——是沈青淘汰的,铁皮斑驳,开关用铜丝缠着,光线昏黄,却足够照亮一个七岁孩子的宇宙。
柴房门吱呀一声,她闪身进去,把门闩插好,又推两捆玉米秆堵住缝隙,才盘腿坐下。布包打开,字典露出红脊,在昏黄手电的光晕里,像一块被夜色打磨的宝石。她先用手背擦净封面,再翻开扉页,指腹轻轻抚过沈青写的字——“小朋友,世界很大,先认字,再去看”。那一行钢笔字,端秀却有力,像远处灯塔的光柱,穿过浓雾,照到她脚边。她低头,用铅笔(另一件珍宝)在“小朋友”三个字上轻轻描影,描完,把字典贴在胸口,深呼吸,才翻开第一页。
“a ā á ǎ à”——五个声调,像五条小路,通向未知。她跟着默念,声音卡在喉咙,发出粗糙的气音,却不妨碍她兴奋。她用手指在磨盘上写,写“a”,写“o”,再写“人”“小”“大”,指尖沾了灰尘,字迹却越来越端正。写累了,她就翻后面的插图:中国地图、二十四节气、常见动物……每翻一页,她就停下来,用指尖丈量那些陌生地名——北京、上海、昆明。她不知道它们有多远,但知道它们存在,像夜空里的星,只要抬头,就能看见。
时间在手电的光晕里悄悄溜走。柴房外,夜虫开始低唱,远处偶尔传来一声犬吠,更近处,是老鼠穿过玉米秆的“沙沙”声。小满却听不见,她沉浸在一个更安静、更辽阔的世界——那里没有皮带扣,没有“死丫头”,只有字,一排排,像列队的士兵,等她检阅。她甚至幻想自己站在讲台上,指着黑板,教下面的孩子读“大雁往南飞”,而台下,沈青坐在最后一排,冲她点头。这个画面让她笑出声,又慌忙捂住嘴,把笑咽回肚子,再慢慢放出,变成轻轻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咯咯”。
就在她准备再翻一页时,柴房门突然被推得“哐”一声!玉米秆捆哗啦啦倒下,手电筒从膝头滚落,光柱在柴房乱窜,最后停在来人的脚尖——一双男孩的布鞋,鞋头裂了口,露出脏兮兮的脚趾。林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裤子,睡眼惺忪,却在看到字典的一瞬间睁大,像发现猎物的鹰。“好啊,你偷东西!”他喊,声音尖利,划破静夜。小满血液瞬间结冰,她扑过去抢字典,却被哥哥一把推开,后脑撞在磨盘上,疼得眼前发黑。
林强抓起字典,借着电筒光翻看,封面上的红漆在尘土中更显鲜艳。“还我!”小满扑上去,指甲抠进哥哥手臂,划出几道血痕。林强痛得咧嘴,却更兴奋,他退到门外,高举字典,像挥舞战利品:“明天我就告诉爸,你藏宝贝!”小满不敢大声哭,怕惊醒父亲,只能压低声音哀求:“哥,求你,给我……我帮你洗袜子,洗一个月!”林强冷笑,眼珠子一转,忽然双手抓住字典两端,用力一撕——“嗤啦”一声,硬皮封面被扯成两半,书脊断裂,纸页像被惊飞的白鸽,纷纷扬扬落在泥地上。
小满发出一声细小的、却撕心裂肺的尖叫,扑过去捡纸页,却被林强一脚踢开。他继续撕,把半本书揉成团,抛向夜空,再撕另一半,直到整本字典变成三瓣,外加无数碎屑。电筒的光照在他脸上,汗水与尘土混合,形成诡异的兴奋红晕。他踩住一片纸页,用力碾,纸页在泥里碎成纤维,像被碾碎的蝶翼。小满跪在地上,伸手去扒拉碎纸,指甲缝里塞满泥与纸浆,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样。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泥里,与纸屑混合,变成灰色的浆。
林强意犹未尽,抓起电筒,把光柱对准妹妹的脸:“再哭?再哭连电筒也砸!”小满立刻咬住嘴唇,把哭声咽回喉咙,只剩肩膀一抖一抖,像被风吹散的破布。哥哥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屋,电筒的光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最后消失在门后。柴房重新陷入黑暗,只剩月光,从门缝漏进来,照在小满脚边——那里,躺着半片封面,“新华”两个字被踩得模糊,却仍在月光下微微反光,像不肯熄灭的眼睛。
她跪在那里,直到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才慢慢爬起,把碎纸一片片捡起,连同泥屑,一起塞进那块旧围裙。布重新包好,扎成死结,像给逝者收殓。她拖着麻木的腿,回到米缸旁,掀起盖子,把布包放回原位,再盖上米,压实。做完这一切,天已泛青,她靠在米缸边,浑身发抖,却不再哭。她抬头,看见窗棂外的一线天,晨风把云吹散,露出淡金色的光。她忽然伸手,在空气中的光柱上写了一个字——“书”。指尖没有留下痕迹,却像刻进骨头。
米缸里,碎纸与米糠混在一起,像被埋葬的种子。小满知道,它们不会腐烂,也不会消失,只会在黑暗里发芽,长成另一种形状,陪她等待下一次破土。鸡鸣此起彼伏,她擦干眼泪,揉碎脸上的泥痕,走向灶房——火要生了,猪草要切,父亲要喝酒,日子还要继续。但当她弯腰点火时,嘴里轻轻发出一个音节——“书”。火焰“轰”地升起,映在她瞳孔里,像一盏被重新点亮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