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支教老师
2004年·霜降
霜降后的清晨,山雾浓得能掐出水来。村小学的木钟敲了七下,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撞出沉闷的回响。沈青拉开门,风卷着碎叶扑进宿舍,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米色围巾往上提了提——这是她来林家村支教的第三个学期,围巾已从鲜亮刷成灰白,像被这里的尘土反复咀嚼过。
她手里提着一只帆布包,包装上印着 微小的“希望工程”标志,鼓囊囊的,装着她昨晚整理好的宝贝:两盒彩色铅笔、一摞旧绘本、一把削笔刀,还有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镜子的背面贴着一张城市夜景的贴纸,霓虹灯闪在塑料膜上,与眼前的土墙瓦檐形成荒诞的对照。沈青深吸一口气,锁上门,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下了楼——今天,她要去“收”一个学生。
歪枣树下,小满已经等了。她穿着哥哥退下的蓝布衫,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细瘦的、布满划痕的小腿。脚上是一双大人遗弃的塑料拖鞋,鞋面裂口用麻线缠了几圈,像一条被缝过的伤口。看见沈青,她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垂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那上面,用刀片刻着的“中、人、小、满”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已被她描得越来越深。
沈青走近,从包里先掏出一面镜子,递到小满面前。镜面蒙着雾,她用手背擦了擦,一张小脸显现出来:颧骨被风吹得通红,睫毛上还沾着晨露,却掩不住眸子里的黑亮。小满吓了一跳,往后缩,却被沈青按住肩:“看,小朋友多精神。”声音不高,却像一束光,照进长期被忽视的角落。她怔住——“小朋友”,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她;过去七年,她听到的只是“死丫头”“赔钱货”“喂”。
镜子里,她的嘴角不自觉咧开,露出两颗小虎牙,像突然发现的宝藏。沈青笑了,把镜子翻过去,城市夜景对着她:“这是远处的灯,以后你亲自去看。”小满伸手触碰塑料膜上的霓虹,指尖冰凉,却仿佛感到电流,一路麻到心脏。
接下来,是一本绘本。封面粉色,印着一只戴围巾的小熊,标题是《你也很棒》。沈青盘腿坐在树下,把书摊开在两人中间,霜降的冷风把书页吹得哗啦响,像提前鼓掌。她先让小满看图画,再指着字,一个一个读:“你、也、很、棒”。小满跟着默念,声音卡在喉咙,发出粗糙的气音,却不再回避——她盯着那些黑字,像盯着四颗刚被点亮的星。
读完后,沈青从包里掏出一盒彩色铅笔,十二色,笔杆上印着英文,笔芯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小满的眼睛瞬间瞪大,手指在衣角上蹭了蹭,不敢伸。沈青打开盒盖,抽出一支湖绿,在绘本空白处轻轻涂出一片草地,又把笔递给她:“试试。”小满接过,笔杆比割猪草的刀柄轻得多,却像握着一道闪电。她颤抖地在草地旁边画下一道歪歪扭扭的蓝线,又在蓝线顶端点了几片黄——那是她想象中的雁群。
沈青鼓掌,声音清脆:“这是雁子往南飞,对吧?”小满点头,嘴角止不住上扬。沈青又从包里拿出第二支笔——玫瑰红,在雁群下方画了一个小小的、举着双臂的人影,然后指着那个人说:“这是小满。”玫瑰红的线条在冷白的霜光里异常鲜艳,像雪地里突然绽放的报春花。
画完,沈青把整盒铅笔塞进小满手心:“送给你,小朋友。”小满的手指触到老师掌心的茧,粗糙却温暖,像一块被岁月磨平的石头。她忽然俯身,把脸埋进沈青的围巾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里有香皂、粉笔和遥远的城市味道,与家里的油烟、汗酸、樟脑丸截然不同。沈青愣住,随即轻轻环住她,手掌在她凌乱的发上揉了揉:“记住,你是小朋友,不是谁的出气包。”声音低,却像钉子,钉进七岁的心脏。
风更大了,吹得绘本哗啦翻页,吹得彩色铅笔的盒子“哒哒”响,也吹得小满眼眶发热。她抬头,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沈……老师,我能上学吗?”沈青对视她,目光坚定:“能,我带你去办手续。”那一刻,霜降的冷雾似乎被劈开一道缝,阳光漏进来,照在两人身上,像给她们披了一层发光的纱。
返程的路上,小满跑在前面,鞋带散了也顾不上系,彩色铅笔在袋里“哗啦哗啦”响,像一面小小的旗。她不时回头,确认沈青还在,确认那束光没有消失。每一次回头,都看见老师抬手,给她一个安心的笑。那笑像远处的灯塔,一闪一闪,指引她穿过迷雾,驶向更辽阔的水域。
回到林家院,她把绘本和铅笔藏进衣柜最底层,压在《新华字典》上,与樟脑丸为伴。关柜门时,她深吸一口气,让那股辛辣味灌满胸腔,像给秘密上锁。夜里,父亲喝酒,她照例缩在灶房,却不再数皮带扣,而是在手心描画:草地、雁群、玫瑰红的小人。每画一次,就默念一遍——“你也很棒”。黑暗里,玫瑰红的线条在脑海里发光,照亮她蜷缩的身体,也照亮那条尚未开启的路。
窗外,霜降后的月亮格外白,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照见林家院的破瓦,也照见歪枣树下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盘腿讲,一个蹲着听,彩色铅笔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像一颗颗被提前点燃的星。风从山缺口吹来,掠过枣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说:去吧,小朋友,世界很大,灯很远,但光已经照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