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曾亮如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迷惘与空洞。
苏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大壮和传灯社的成员们脸上的激动与崇拜,也在这句轻飘飘的问话中,寸寸冻结。
夜风卷过天台,吹动李砚额前凌乱的发丝。
他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中的困惑如同深渊,吞噬着最后一丝光亮。
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件很重要、很决绝的事,那七个燃烧的血字仿佛还烙印在视网膜上,可那份守护的初心,那份为之燃烧的对象,却在记忆的灰烬里模糊不清。
“李砚……”苏绾颤抖着上前一步,伸出手,却又无力地垂下。
她该怎么解释?
告诉他,你为了守护我们,正在一点点忘记我们?
“先……先离开这里。”还是大壮最先反应过来,他用魁梧的身躯挡在李砚和天台边缘之间,声音沙哑地对其他人说,“都别围着了,让他……让他歇会儿。”
没人知道那个夜晚是如何结束的。
他们只记得,李砚像个断了线的木偶,被苏绾和大壮一左一右地架着,沉默地穿过校园。
他的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周一,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却驱不散笼罩在青藤中学上空的低气压。
升旗仪式上,校长手持话筒,面色严肃地站在国旗下。
“……鉴于近期部分社团活动已严重影响到正常的教学秩序,并造成了不良的社会舆论。经校委会研究决定,从本学期起,将暂停对‘传灯’诗词社等非学术竞赛类社团的经费支持与场地供应。希望同学们能将更多精力,放回主科学习上来……”
话音未落,台下学生方阵中一片哗然。
大壮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发白。
传灯社的成员们个个脸色煞白,感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他们刚刚才用一场盛大的“黑雪”点燃了整座校园的诗情,转眼间,就被冰冷的现实宣判了死刑。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从学生队伍中走出,一步一步,平静地踏上了主 席台的台阶。
是李砚。
他看起来依旧有些虚弱,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昨夜的空洞。
那里面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澄澈与坚定,仿佛一夜之间,历经了千山万水。
校长皱眉,正要呵斥,李砚已经走到了他身边,拿起了另一只话筒。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全校师生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我想讲一堂课。”李砚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清晰地传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不用课本,不计分数。”
台下一片死寂,连风都仿佛停住了呼吸。
就在这凝固的空气中,苏绾默默走到主席台侧后方的音控室窗口,轻轻推上了主扩音器的音量推子,确保他的每一个字都能被清晰听见。
几乎是同时,学生方阵中,大壮猛地举起一张巨大的手绘灯牌,上面是用毛笔写就的四个大字:“听他说诗”。
紧接着,几十张、上百张同样的灯牌从人群中竖起,汇成一片无声的浪潮。
校园电视台的角落,老章迅速架起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主 席台上的那个少年。
他飞快地在直播后台设置好标题——【今夜,我们重拾母语之美】。
李砚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再以指为笔,没有再虚空书写。他开始讲述。
“盛唐,长安,东市的一家酒肆里,一个白衣诗人醉倒在酒缸边。他梦见自己骑着仙鹤,飞越了万仞绝壁,听见了猿啼与龙吟。醒来后,他蘸着残酒,在桌上写下‘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话音落下,一朵凝实的墨色莲花,悄然自他摊开的掌心升起,轻盈地、慢悠悠地飘向台下的人群。
一个前排的男生下意识伸手接住。
那墨莲触碰到他指尖的瞬间,便化作一缕微光没入。
男生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迷醉,竟脱口而出:“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他从未背过《蜀道难》,可此刻,那奇绝险峻的诗句,仿佛天生就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李砚的意识深处,代表他初心的小忆,正光着脚丫,在一个由星光构成的庭院里笑着奔跑。
“你看,你看!”孩子清脆的声音回响着,“他们也开始发光了!”
李砚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继续讲述。
“成都郊外,一座破旧的草堂。秋风卷走了屋顶的三重茅草,大雨如注。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彻夜难眠。他想的不是自己的寒冷,而是天下所有穷苦人,何时才能有遮风避雨的大房子。于是,有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又一朵墨莲飘出,落入一个女生的手中。
她捂住嘴,眼眶瞬间红了,那份忧国忧民的悲悯,跨越千年,直击心底。
他讲李白,讲杜甫,讲王维的山水,讲白居易的市井。
他甚至讲到了自己在断墨谷,听到的那些被历史遗忘的、无名诗人的千年低语。
他不再是诗篇的复述者,而是故事的传递者,是情感的共鸣者。
当讲到“安史之乱,无数文人学士冒着屠刀,用生命护送典籍南迁”时,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一段温热的记忆,如同被抽走的丝线,在他的脑海中悄然流逝——那是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在庙会上最后一次紧紧拥抱他的场景,糖画的甜香和红裙的衣角,瞬间化为泡影。
剧痛袭来,但他没有停顿。
他只是更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反而更加坚定。
“有些东西,比记住一个人更重要。那就是,我们共同记得的事。”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了。
教学楼的每一个班级窗口,忽然升起了一盏、十盏、上百盏温暖的灯火。
那是数百盏用最普通的宣纸和竹篾做成的手工纸灯,里面跳动着烛火。
每一盏灯上,都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句曾被“焚稿者”烧毁的诗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灯海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在低年级教学楼的走廊里奔跑着,那是小豆。
她发动了所有她认识的小伙伴,用李砚哥哥变出的墨莲残瓣的灰烬和水调成墨,将那些从传灯社抢救出来的诗句,一笔一划,重新写在了“诗灯”上。
此刻,漫天诗灯升腾,如同一场盛大而温柔的招魂仪式。
人群后方,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悄然走近,正是萧砚。
他走到主席台下,将一本薄薄的、自己装订的册子,递给了身边传灯社的成员,示意转交给李砚。
册子传到李砚手中。
封面是粗糙的牛皮纸,上面用并不好看的字体写着四个字:《灰烬之后》。
萧砚混在人群里,抬头望着李砚,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我也想试试,用自己的嘴,说自己的话。”
李砚接过诗集,对着人群中那个模糊的黑影,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主席台后方的黑板上,一截被丢弃的白色粉笔头忽然自己滚动起来。
在全场师生不可思议的注视下,它颤颤巍巍地,在黑色的幕布上划下一行小字:
“诗不死,因人心未冷。”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惊呼。
唯有李砚,看着那行字,露出了一个欣慰的微笑。
“它醒了。”他对身旁的空气轻声说。
笔灵阿灰,这旧毛笔的残灵,终于在万众心火的照耀下,凝聚了属于自己的意志。
这场没有课本的讲筵,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
当最后一盏诗灯飞向高空,融入晨光时,李砚的声音也终于沙哑得几不可闻。
他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住,靠在了冰冷的讲台边,大口喘息。
苏绾第一时间冲上台扶住他。
他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寒玉,手心却依旧温热。
“值吗?”她哽咽着问,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
她知道,这一堂课,他又献祭了多少珍贵的过往。
李砚抬起头,望向那漫天飞舞、渐渐消散的诗灯光点,望向台下那一双双被点亮的眼睛,虚弱却满足地笑了。
“以前我以为,是我在写诗。”他轻声道,“现在我才明白——是千万人的心,在借我的笔说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掌心那最后一朵墨莲微微一跳,竟无声地分裂开来,化作七瓣更加凝实、更加深邃的墨色花瓣,没有消散,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随风飞向了七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瞬间消失在天际。
当晚,城市另一端,一座戒备森严的密室中。
墨衣会的首领正死死盯着监控画面里,那漫天诗灯的壮观景象。
当他看到那七瓣墨莲飞散的瞬间,脸上一直挂着的、智珠在握的微笑猛然凝固。
“砰!”他狠狠将手中的青瓷茶盏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不再是容器……”首领的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成了火种!”
与此同时,李砚躺在宿舍的床上,意识早已沉入最深处。
在那个星光构成的庭院里,他看到了小忆正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认真地读着一本厚厚的书。
孩子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还在这儿。”小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庭院深处那些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身影,“还有很多‘我’,也都在。”
李砚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太累了,需要一场漫长的沉眠。
而在遥远的华夏大地,从北国的冰城到南疆的椰林,十二所重点中学的图书馆内,几乎是同一时刻,七片肉眼不可见的墨莲花瓣悄然穿过墙壁,如同倦鸟归巢,分别嵌入了一本本尘封已久、无人问津的古老诗集封面。
那古朴的封面上,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如水波般荡漾的光晕,随即隐没不见。
李砚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深沉,他的身体在休息,灵魂却仿佛被一种古老而浩瀚的召唤牵引着,意识不断下沉,下沉……穿过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坠入一片由无尽的古旧纸张与沉寂墨香构成的、温暖而安宁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