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偷窥课堂 
书名:她走出灰烬 作者:糖糖. 本章字数:2758字 发布时间:2025-10-26

第六章 偷窥课堂 

2003年·白露


白露一过,山雾像谁撒开的纱帐,把林家村裹得只剩一条灰白的轮廓。村小学建在垄上,两排青砖瓦屋,前面一根木旗杆,每周一准时升起褪色的红旗。国歌用录音机放,磁带老了,声音像被掐着脖子,断断续续飘下斜坡,落在林家院的稻田里。


小满七岁,还没上学。户口本上,她是“超计划出生”,要交罚款,林建国一拖再拖,最后把通知单揉了生火。在他看来,女娃认识钱就够了,读书是帮别人浇花。于是,小满的日常被钉在灶房与稻田之间,割猪草、洗红薯、看弟弟——三岁的林强儿子可以满村跑,她却像一根钉进木头的锈钉,拔不出来。


但歌声是活的。每周一,国歌一响,她就放下镰刀,沿着田埂一路跑到垄下。学校没有围墙,只有断砖垛子,垛子外是一棵歪枣树,树干斜得恰到好处,像为她量身定做的梯子。她赤脚爬上去,粗糙的树皮磨得脚底发痒,却顾不上拍,先抬头——


旗杆顶端,红布在雾里猎猎,像一丛不肯熄灭的火。录音机里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奇怪的节拍,把她的呼吸也带动得整齐。她跟着哼,不会词,只模仿旋律,“起来……起来……”调子从喉咙里溜出来,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是林家院的烧火丫头,而是站在火里、被风托起的什么东西。


“喂,小同学,怎么不上课?”


一个女声,从枣树另一侧飘上来。小满一惊,脚下一滑,差点栽下树杈。她抓住一根侧枝,树皮扎进掌心,疼得吸气,却顾不上看伤口,先低头——


树底下站着个年轻女人,齐肩发,米色风衣,脖子上挂着一支钢笔。她仰着脸,阳光穿过雾,在她瞳仁里点出两点亮金。女人伸手,掌心向上,像接一只受惊的麻雀:“别怕,我是沈老师。”


沈青,师范学校毕业,上学期分到村小学,教语文,也教音乐。她早就注意到枣树上的女孩:每周一准时出现,头发乱得像稻草,眼睛却亮得出奇,跟着国歌张嘴,却发不出完整声音。今天,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小满的脸“腾”地烧起来,她死死抱住树干,指甲缝里嵌进碎树皮:“我……我没交学费。”声音卡在喉咙,比蝉鸣还细。沈青笑了,眼角弯出月牙:“那你想听吗?”树上树下,雾与阳光交错,女孩怔住,点点头。


沈青绕到树后,伸出胳膊,像接一颗迟到的星。小满犹豫片刻,终于松开手,任由身体滑下去,脚掌落地时踩到柔软的落叶,发出“嚓”的轻响,像某种暗号。她被牵着手,第一次跨过断砖垛子,踏进学校的“领地”——


泥地操场,长方形,旗杆影子斜斜切过,像一把未开刃的刀。一排排课桌,桌面坑坑洼洼,却整齐地摆着课本。黑板上留着上星期五的板书:“秋天来了,大雁往南飞。”粉笔字被露水浸得模糊,像蒙了纱的窗户。小满站在黑板前,手指无意识地在“大雁”上描,粉尘沾在指腹,白得刺眼。


沈青看着她,心里轻轻抽了一下。她拿起讲桌上的一本书,红色塑封,封面印着金色字——《新华字典》。“这个,送你。”书递到面前,小满却猛地后退半步,手背到身后,像要接一块烧红的炭。她抬眼,黑眸里闪着惊与惧:“我……没钱。”


“不用钱,是奖品。”沈青蹲下来,与她平视,“奖励你每周一准时来听国歌。”小满的指尖在身后绞紧,指甲陷进掌心的旧疤,生疼。她看向四周,确认没有别的孩子,才迅速伸手,接过字典,抱在怀里,动作快得像偷灯油的小鼠。


字典比想象中沉,带着纸张与油墨的香味,冲淡了操场上的湿土味。她偷偷翻开第一页,白纸上密密麻麻的方块,像无数紧闭的小门。她伸手去摸,门却不开。沈青握住她的手指,指向扉页:“这是‘中’,中国的中;这是‘人’,人民的人。”声音轻,却带着奇异的节奏,像鼓点,一下一下敲在耳膜。


小满跟着念,声音卡在喉咙,发出粗糙的气音。沈青不急着纠正,只让她把手指放在字上,像放在脉搏上。“字有温度,”她说,“写它的人把心跳藏在笔画里。”阳光穿过雾,落在字典上,纸页泛起毛茸茸的金边,小满忽然觉得,那些小黑块开始呼吸,一呼一吸,与她同步。


上课铃响了,是一块生铁挂在屋檐下,用铁锤敲,声音沙哑却传得远。孩子们从各处涌来,好奇地打量这个“外来者”。小满被目光包围,胸口发紧,抱紧字典往后退,脚跟碰到旗杆底座,退无可退。沈青拍拍她的肩:“今天做我的‘小助手’,好不好?”说罢,她牵起小满的手,走上讲台——


木台子不高,对小满却像悬崖。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赤脚,沾着泥与草屑,与台下整齐的布鞋形成鲜明对比。沈青让她把字典放在讲台中央,像放下一枚定时炸弹。孩子们的眼睛亮起来,窃窃私语:“是新书!”“她为啥有?”目光里既有羡慕也有审视,小满却只听得到自己心跳,一下一下,撞击胸腔,仿佛要撞出裂缝。


沈青让同学们翻开课本,齐读《秋天来了》。孩子们的声音参差不齐,像被风吹散的落叶。小满站在讲台一侧,目光掠过那些字,大部分她不认识,却神奇地猜出意思——大雁、往南、飞。她的视线移向窗外,雾已散去,天空露出高远的蓝,一行雁子正掠过,像谁在蓝天上划了一排省略号。


“你也读。”沈青轻声说。小满张开口,却只发出沙哑的气音,像被砂纸磨过。台下有男生笑出声,沈青立刻抬手,笑声戛然而止。“她嗓子感冒了,”她向学生解释,又转向小满,“咱们在心里读,好吗?”小满点头,在心里跟着念,声音在胸腔里回荡,像有人替她开口,一字一句,敲得她眼眶发热。


下课铃再响,孩子们轰然散去,操场扬起细尘。沈青把字典重新包好,塞进小满手里:“带回去,别让你爸看见。”她顿了顿,从兜里摸出一支铅笔,削得只剩半截,“这个也给你,用它在树上写字,树皮软,好划。”小满接过,指尖触到老师掌心的茧,粗糙却温暖,像一块磨平的石头。


回村的路上,她跑得飞快,字典贴在胸口,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撞击肋骨,像另一颗心脏。她绕到后山,找了一棵最老的槐树,用铅笔在树皮上划:中、人、小、满。字歪歪扭扭,却带着奇异的庄重。划完,她用手抚摸那些凹痕,仿佛抚摸刚刚诞生的自己。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脚边洒下光斑,像一面小小的旗。


黄昏,她潜回林家院,把字典和铅笔藏进衣柜最底层,压在棉被下,与樟脑丸为伴。关柜门时,她深吸一口气,让那股辛辣味灌满胸腔,像给秘密上锁。夜里,父亲喝酒,她照例缩在灶房,却不再数皮带扣,而是在手心默写:中、人、小、满。手指在空气里划,一笔一划,像在地里插秧,插下就是收获。


一周后,她再次爬上枣树,口袋里揣着半截铅笔。国歌响起,她跟着录音机在心里默唱,手指在树皮上划新字:大、雁、飞。沈青在树下抬头,向她挥手,阳光落在女人肩上,像给她披了一层发光的纱。小满忽然明白:知识不是书,是窗户;字就是窗棂,每学会一个,就推开一条缝,让光漏进来,照见自己,也照见更远的地方。


雾又起,国旗在雾里若隐若现,红得倔强。小满站在树杈上,手指不停划写,树皮屑纷纷落下,像一场细小的雪。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与旗杆的影子交错,形成一个歪斜的十字,像未完成的“中”字,又像即将开启的门闩。风从山缺口吹来,掠过她耳边,带着细微的、却再清晰不过的声音——


“起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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