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曾亮如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迷惘与空洞。
他轻声地,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整个世界,声音轻得仿佛一碰即碎。
这是一个无眠之夜。
当清晨第一缕曦光撕裂天际,照进江城一中的校园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酝酿成形。
校报栏前,史无前例地挤满了人,其拥堵程度甚至超过了高考放榜日。
一份加急印制的特刊,用最刺眼的黑体标题占据了整个版面——《谁在替我们写诗?
》
主笔,署名为“一位沉默的观察者”,正是校报编辑老章。
文章没有激烈的评判,只冷静地罗列着事实。
最醒目的,是一张高清照片:深夜的天台上,李砚指尖溢血,以夜空为卷,那七个燃烧着微光的大字【诗不死,人在守】如同神迹般悬浮。
照片下方,是一份附带图表的脑电波监测异常数据,数据来源匿名,但结论清晰得令人心悸:“目标在‘创作’时,大脑活跃区域并非记忆提取区,而是视觉与感知重构区。结论:他不是在‘背诵’,而是在‘看见’。”
更致命的是多位同学的匿名证词,被老章以采访稿形式整理出来:
“就像……就像那些诗句自己从他嘴里长出来一样,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我亲眼见过,他默写《蜀道难》,笔尖都在发光,根本不是正常书写速度!”
“他写的不是背的,是‘看见’的!那眼神,好像能穿透时空,直接和李白对话!”
舆论,彻底引爆。
学生们议论纷纷,震惊、崇拜、质疑、恐惧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旋涡。
如果说之前李砚的逆袭只是学霸传说,那现在,他俨然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超自然现象”。
人群外围,几个家长面色铁青,手机屏幕上正是墨衣会内部群的紧急通知。
为首的一名贵妇拨通了电话,语气强硬:“苏校长,我们强烈要求学校介入调查!这种‘超常现象’已经引起了部分学生的恐慌!对,我们怀疑这与苏家收藏的某些‘古籍’有关,为了学生们的心理健康,我们认为有必要请苏绾同学配合,将相关物品上交学校暂为保管!”
他们的真正目的,是借舆论之势,逼迫苏绾交出那本神秘的古籍。
而在另一侧的林荫道下,萧砚从一个同学手中夺过报纸,目光死死钉在那行“意动即书,非为背诵”的描述上。
他曾是“文辩三子”之首,对墨衣会追求的“终极笔法”有过耳闻。
他缓缓撕下报纸的一角,紧紧攥在手心,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与嫉妒:“疯子……那群疯子居然真的找到了……‘活笔’。”
风暴中心的李砚,却对此一无所知。
“跟我走!”
苏绾不顾一切地冲进高二(3)班,抓住还趴在桌上、眼神涣散的李砚的手腕,她的手心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
她不给李砚任何反应时间,强行将他从座位上拖起,一路朝着校外狂奔。
“苏绾……去哪儿……”李砚的声音虚弱而迷茫,像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
“去一个能让你找回自己的地方!”
苏绾的回答斩钉截铁。
她直接打车,将李砚带到了城郊一处僻静的老宅。
这是苏家的祖宅,青砖黛瓦,爬满了岁月侵蚀的藤蔓。
她带着李砚,绕过正厅,径直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推开顶层阁楼那扇沉重的门。
尘封的空气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投下斑驳的光影。
阁楼正中,一张紫檀木书桌上,静静摊着一本泛黄的日记。
“这是我太爷爷的日记。”苏绾指着其中一页,上面是用隽秀毛笔小楷写下的文字,记载了百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夜半,有青莲客醉访,不通姓名,只言寻故物。遍览藏书,终无所得,意兴阑珊间,大醉狂歌,以指代笔,于西墙醉书《将进酒》半阙,墨尽而止。临行前,拂袖而去,只留一句赠言,声如洪钟,至今在耳——”
苏绾的声音微微颤抖,一字一顿地念出那句赠言:“‘笔中有劫,心正则渡。’”
李砚的瞳孔猛地一缩,这八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混沌的识海中炸响!
“你看这里。”苏绾拉着他走到西墙边,指着墙角一道被岁月磨损得几乎看不见的刻痕。
那刻痕极细,却轮廓分明,在光线下折射出诡异的幽光——那图案,竟与李砚掌心那朵墨莲的形态,完全相同!
李砚如遭电击,浑身一颤。
原来,这一切并非从他开始。
百年前,就有人带着同样的“诅咒”或“馈赠”,来过这里!
就在他心神巨震之时,苏绾的手机发疯似的响了起来。
电话刚一接通,大壮焦急到变调的嘶吼声便穿透了听筒:“苏绾!不好了!传灯社在活动中心存放诗稿的仓库……着火了!”
窗外,远处的天空隐约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两人脸色煞白,疯了一般冲下阁楼,赶回学校。
火灾现场已被警戒线封锁,消防员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与水汽。
传灯社存放“诗芽箱”的那个铁皮档案柜被烧得漆黑扭曲,柜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
地上,只剩下一堆被水浸透、分辨不出字迹的焦黑纸片。
“报警!必须报警!”大壮双目赤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这他妈绝对是有人纵火!”
“没用的。”老章不知何时也赶到了现场,他蹲下身,捡起一块灭火器的压力阀残片,脸色阴沉如水,“我检查过了,仓库周围的所有监控都在昨晚同一时间‘故障’了。而且,走廊里的消防栓和灭火器,全部被人提前拔掉了保险销,放空了压力。”
一番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这是预谋,一场针对传灯社、针对所有热爱诗歌的普通学生的,恶毒的清洗。
角落里,那个叫小豆的、曾被李砚鼓励过的内向女孩,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拾着那些黑色的灰烬。
她忽然抬起头,用那双纯净又惶恐的眼睛望着李砚,小声地问:“李砚哥哥……你写的诗,也会被烧掉吗?他们也能把它烧掉吗?”
这一问,如同一根尖针,狠狠刺进李砚的心脏。
他喉头一紧,正想开口安慰,阿莲急切的声音却在他耳边炸响:“小心!李砚,他们的目标不是那些书稿,是‘源头’!是你的‘诗心’!”
话音未落,李砚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很久之前,他似乎曾蹲在那个“诗芽箱”的箱底,用指甲刻下了两个字。
是哪两个字?
归……归什么?
他拼命地想,脑中却一片空白,只剩下针扎般的剧痛。
他竟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刻下那两个字!
夜,再次降临。
李砚甩开所有人,独自一人登上了图书馆顶层的露台。
这里是全校的制高点,能俯瞰整个校园,以及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
他偏不。
他缓缓抬起右手,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心口那道血色灵蛇般的印记再次浮现,滚烫的心血沿着经脉奔涌而出,汇于指尖,化作最浓烈、最悲怆的墨!
他要用这支燃烧生命的笔,为所有被毁灭的诗句招魂。
“焚稿吟,起!”
他低吼一声,指尖在夜空中急速划过。
他不再写自己的诗,而是将那些被烧毁的学生投稿,一首一首地复原于空中!
“窗外的麻雀,又在偷偷看我写的作文……”
“妈妈说,月亮是天上的饼,我想吃一口,尝尝是不是甜的……”
“我把梦想折成纸飞机,可它总也飞不出这间教室……”
稚嫩的,青涩的,充满幻想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数百行诗句,化作燃烧的字符,如星河垂落,璀璨夺目。
无数墨色莲花从字里行间纷飞而出,温柔地托起每一片诗句的投影,仿佛在为这些被抹杀的声音举行一场盛大而庄严的葬礼。
整个校园,再次被这神迹般的光芒照亮。
然而,当最后一个字符在空中成型时,李砚的身躯猛地一僵,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剧痛!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脑海中,关于“和父亲最后一次通话”的记忆,正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强行抽离、抹除,直至彻底化为虚无!
他只记得电话响过,却再也想不起父亲说了什么,想不起自己是哭是笑,那段记忆变成了一个漆黑的、永远无法触及的空洞。
“哥哥……你快没了……我们都快没了……”
意识深处,他记忆碎片所化的童子小忆,正抱着膝盖,发出绝望的哭泣。
“李砚!”
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
苏绾循着光芒而来,看到的正是他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脸上血色尽失的一幕。
她几乎崩溃,不顾一切地扑上前,从身后死死抱住他,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正在消散的灵魂。
“够了!真的够了!李砚你看看你自己!”她的眼泪滚烫地落在他的脖颈上,“他们就是要让你变成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的幽灵!一个只知道写诗的工具!”
她嘶喊着,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古朴的锦盒。
盒中,是一方通体乌黑、散发着淡淡松香的“松烟古墨”,那是她祖父的遗物,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如果你非要燃烧自己来点亮别人,那我现在就毁了它!毁了这一切的源头!”
话音未落,她举起古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坚硬的露台地面!
“啪!”
一声脆响,古墨四分五裂。
浓郁到极致的墨香瞬间炸开,弥漫在空气中。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逸散的墨香,竟引动了李砚体内、那支旧毛笔残灵阿灰的共鸣,发出一声穿越时空的、悠长的叹息。
李砚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苏绾那双哭得通红、写满决绝与心痛的眼睛。
他紧绷的防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哽咽着,吐出了那句深埋心底的、最原始的恐惧:“我怕……我怕忘了你。”
轰隆!
一道闪电劈开天际,蓄势已久的暴雨骤然倾盆而下,疯狂地洗刷着尚未散尽的墨莲余辉,也洗刷着两个年轻而疲惫的灵魂。
雨水中,李砚缓缓盘膝而坐,双手在心口结出一个奇异的印记。
他闭上眼,任由冰冷的雨水浇灌全身,对着苍茫的天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语:
“我不再求……写得多好,我只愿……记得为何而写。”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体内奔腾的功德之力,竟奇迹般地停止了横冲直撞的驱动,而是逆流回溯,如百川归海,缓缓与那支躁动不安的“诗心笔”共振、共鸣。
不再是强行驱使,而是平等共生!
【叮——】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此刻却带着一丝暖意。
【“诗心笔·共生协议”已激活。】
【被动效果:记忆损耗永久减半。】
【主动效果:宿主可通过“他人铭记”抵偿记忆流失。
(注:当宿主作品被他人真心记忆、传诵时,可获得“记忆锚点”,稳固自身存在。
)】
阿莲的身影在他眉心最后一次浮现,脸上带着欣慰的微笑,随即化作一道纯净的流光,彻底融入他的神魂之中。
而在远处教学楼的阴影里,萧砚站在窗前,默默注视着那片被暴雨冲刷的天空。
他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停留了许久,终于,坚定地写下了他人生中第一句原创的诗:
“原来光,不怕黑。”
这场焚稿之夜掀起的滔天巨浪,似乎在黎明前的暴雨中暂时归于平静。
然而,谁也不知道,一场更冷酷、更无情的风暴,正在校方高层的会议室里悄然酝酿。
周一的晨光,终将刺破这场暴雨留下的薄雾,带来新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