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人人惊魂未定,个个面如死灰,烛火映照也不能显得红润几分。
“你们不是禁卫军吧?是干什么来了?”匪首压低声音问。
“你们又是干什么来了?”军服汉子也低声反问。
双方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一场误会。”呆了半晌,匪首懊丧地说,“老鬼奸滑无比,我们都上了他套。好在事情说开,还来得及。这船目标太大,不宜久待。你们有看到老鬼上船吗?”
“他下船了,我们只看到你们的小船靠近,还以为是他。”
“所以你们是来抓人的?”
军服汉子心存戒备,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这么说,那老鬼肯定还躲在河边。他逃不远。我们要借你们的快船一用,抓到了,人归你们,东西归我,怎么样?”
军服汉子权衡了一下,实在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便道:“成交。”
那夫尔提蜷缩在快船舱里,只听见官船上激烈的战况不知怎地又安静了下来,船上水下血腥味弥漫,他壮着胆子,探出半个脑袋一望,只见官船黑影漂浮在夜幕下,船舷边看不到一个人影,一片死寂,犹如一具巨大的棺材。隐约的灯光下,几具尸体随着水流,慢悠悠地漂过他船舱下面。
他虽然也在军中效力,但只是文职参事,家里就他一个儿子,自来不曾上战场拼杀,这时只觉得心脏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何况这不是战场上明刀明枪,手下人已折损大半,连对手人影都没看到,只看到黑魆魆的河水缓缓流淌,拍打着船帮,发出鬼蜮窃笑般的声音,他再也忍受不了了,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逃跑!立刻!马上!
他慢慢地拔出佩剑,四肢着地,趴着爬到船头,疯狂地割着连接两条船的缆绳。绳子切割的嚓嚓响声和轻微晃动都让他如惊弓之鸟,生怕那水下的“东西”突然窜上来把自己也拖下去。
终于,缆绳咔嚓一声断了。他不敢摇桨,唯恐桨声惊动了那可怕的对手,只能任由水流推动着船,缓缓向下游漂去。
这时候,船上的两股残兵才匍匐着爬到船尾,只见缆绳末尾耷拉在水中,快船已自漂远了。
岸边的柽柳树上,桨手远远瞭望着一切,爬下来对平地上打坐的老者说:“大人,两条‘尾巴’都漂走了。”
“咱们好意把小船留给他们,他们用了不还,未免过分。”老者微微一笑。他们怕岸上的追兵一时间难觅渡船,故意把纸莎草小船留在附近,自己徒步登岸,躲藏起来。追兵看到帘内皮影,以为目标人物已回到官船上,就没有在岸上寻找,见无人小舟停泊在苇荡里,便拿来用了,不料正中圈套。
“大人真是厉害,什么都被您算着了。”桨手敬畏地说。
老者笑了笑:“我呢,也在那丫头算计中啊……”
快船的逃跑彻底断绝了两伙残兵的后路,他们面色惨淡,连哀声叹气的劲儿都没了,互相交换着绝望的眼神,不得不考虑怎么逃命的问题。
“有没有人会开船……”匪首的声音细弱而嘶哑,“把官船……把官船开走!找个地方……靠岸……大家……逃命……”
军服汉子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们……会,我们干的……就是水贼!”
“好……那就起碇……让他们在水里、好好泡一泡……”
但是这官船因为形体巨大,用的并非普通船只的石碇,而是青铜船锚,牢牢抓住河床,靠两三个人合力根本拖不起来。残匪们只好像拔河一样全体用力拖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锚绳才终于动了,沉重的船锚离开河床,出水的一瞬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淌着水的锚干。
船上的人浑然不觉,还在往上拉。泛着幽幽青光的巨大船锚一尺一尺往上升,终于咔的一声卡在船头。
残匪们喘着粗气坐倒在地,抬头一望,却看到锚爪上赫然屹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白色亚麻战袍湿淋淋地贴在胸膛,右手按着佩剑,左手在船舷上一按,身姿像白鹭般轻捷地跃上甲板,黑眼睛隐约闪着一丝讥笑,冷冷地问:“森门大人在哪里?”
船锚升起时众人心里那点逃命的指望,被这鬼魅般出现的身影无情地击得粉碎。残匪们面无人色,四肢抖得像筛糠一样,瘫软在地,有两个甚至吓尿了裤子。
黑衣匪首自知绝无活路,抱着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心理,猝然抓起弯刀,用尽全力猛掷过去。却只见对方连剑也未拔,横鞘一振,锵地一声,弯刀格在剑鞘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反弹回去,寒光一闪,匪首的喉咙登时血花喷溅,咔嚓一声,刀刃深深卡在颈椎骨间,去势未竭,把他整个人带得往后重重栽倒。
森穆特正眼也未看尚在抽搐的尸体,闪烁着金纹的剑柄指向那军服汉子:“你,回话。”
军服汉子扑通跪在地上,脑袋磕得船板蓬蓬有声,牙齿咯咯作响。
“大、大人……他没、没在船上……”他像被扔到岸上的鱼一样空洞地瞪着眼,嘴巴窒息般一开一合,却只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他…他下了船……不、不知道……去哪了……我、我们……没、没找到……大人饶、饶命!”
森穆特用靴尖踢开船头放置船锚的隔舱门,声音清晰冷酷如削金断玉:“一个一个过来,把兵器扔进这里,然后到桅杆底下,两手抱头蹲着!”
剩余的七名残匪像木偶一样呆滞地执行了他的命令。
火把光隐隐腾上来,映红了半个天空。长桨有节奏地起落如飞翼,八条快船列阵从头尾两侧驶近官船,领头的船上,一名中年官员对他深深躬身。
“四州河道盘查司总管赫昂苏,向森穆特统领致意,请统领代问公主殿下安康!”
船长和水手们从船舷暗影下钻出,大声道:“统领,森门大人已转移到岸上,请放心!”
船长掏出鹰哨吹了两声。岸上夜色中,应声燃起一星火光,晃了一晃,借着火光,望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搀扶着向河边走来。一条快船立刻朝火光驶去。
“有劳各位大人接应。”森穆特手按胸口躬身行礼,“卑职代殿下谢过各位大人、同袍们。”
晨曦中,白垣城的普塔神旗帜重新招展开来。
苏蒂亲自带侍卫和属官在王城码头迎候。朝阳霞光铺展开来,烨烨金光中隐约传来迅疾的马蹄声。随着蹄声越来越近,被霞光染成玫瑰红色的山岗上,奔上来一匹黑骏马的剪影,马背上的骑士身姿锐利,左手挽缰,右手举起到额角,又展开手臂指向后方,动作果决,那是一个代表“使命达成”的姿势。
看到他的身影的那一刻,她的心魂就被完全夺走了。她秀眉微敛,目光极快,却又极专注地审视过他挺直的脊背和手臂流畅的动作,没有发现丝毫伤痛牵制的僵硬滞碍之处,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眼眸里的冷冽隐隐融成暖意。
森穆特远远望着在河风吹拂下翩若惊鸿的那袭白纱长裙,知她安然无恙,心里那根紧绷的弓弦终于放松下来。仅仅离开她三天,却仿佛已经轮转过了漫长的三季。他不在的这些天,不知她又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望着她晨星般的明眸,“暴风”驰下山坡的速度似乎都慢得令人心焦。
他在离她十步开外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她,单膝跪地,朗声禀报:
“殿下,白垣城官船半刻之内抵达,老人家安全。路上匪徒两起,有老人家筹谋和涅斯船长、赫昂苏大人接应配合,已经解决,没有伤亡,残匪随船押到,听候殿下发落。”
苏蒂朝他微微垂首,像莲花倾落夜露的重压,目光无声地抚摩过他干净清爽的脸庞、肌肉分明的臂膀和洁白平整的战袍,安心地看到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血迹,只有坚硬的黑檀木剑鞘上,多出一道指甲大的崭新豁口。
他终究是动手了,却只字不提。她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的热流,轻声说:“你辛苦了。”
没有多余的话,唯有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无限牵挂、担忧和温柔。
“我的荣幸,”他左手按住怦然跳动的心口,抬头望着她带着一丝疲惫却情致盈盈的眼睛,柔声说,“主人。”
不多久,白垣城的官船帆随岸转,出现在浩浩河流上,逐渐驶拢码头,降下风帆,放下船锚,搭上跳板。涅斯船长亲自扶着老书吏森门踏上跳板。初登船时,他不过把这老人当作搭船的普通官吏眷属对待,但自那一战之后,他看老人的目光简直是敬畏。
老书吏似乎无意间在跳板上绊了一下,虽然有涅斯搀扶,并未摔倒,一只草编凉鞋却掉到了河畔淤泥上。
码头上众人们发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只等到一个老得走不动路,身形伛偻的独眼糟老头子,虽然不敢表露什么,却都不约而同地心想:殿下这次可真是失算了,白垣城那边派来这么个老态龙钟的书吏,显然是敷衍塞责,甚至故意使绊坏事。
苏蒂对身边的森穆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森穆特想起她“待客如待主”的嘱咐,毫不犹豫地跳下河岸,捡起草鞋,用手帕擦净污泥,单膝跪地呈给森门。
森门笑了笑,接过草鞋,却没有穿上,而是把另外一只也脱了下来。
“老朽草木残生,远道而来,身边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能进献给殿下,只有这双草鞋陪了我几年,礼轻情意重,还望殿下笑纳。”
众人皆愕然。这简直是荒谬之至,没有几十年老糊涂,还真做不出这等可笑之举,把又破又臭的旧草鞋送给尊贵的公主当见面礼。当着苏蒂的面,大家不敢交头接耳地议论,却都互相看看,神色大不赞同。
只有苏蒂坦然自若,微笑着接过那双草绳发黑磨损,缝隙里还夹着淤泥的旧凉鞋,说:“足踏荆棘,步量河山,不磨破鞋底,不能知山川地形,也不能知人心疾苦,多谢老先生指教。”
森门郑重其事地把破草鞋放在她手里,艰难地单膝下跪,行了晋见之礼。
苏蒂只觉得那双破草鞋落在手里沉甸甸的,比普通凉鞋重得多,眸光微敛,手指下意识地一按,只觉得鞋底坚硬,似有异样,正在沉吟,就听见他慨叹道:
“小民老了,走不动路啦。殿下前程万里,穿上它正好赶路。”
殿下用得着穿你这破玩意儿吗?!一旁的奈布卡拉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心里腹诽。
苏蒂望向老师深沉郑重的目光,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物件,但也明白那必定是非常重要,甚至是烫手的东西,心底一震,微笑道:
“那,就借老先生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