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芒种
芒种的天像一口烧热的铁锅，云丝都被烤得发干。林家院的泥地裂出曲曲折折的缝，像被谁用钝刀乱划了几下。午后的蝉声此起彼伏，扯得空气发紧。三岁的小满蹲在堂屋门槛内，手里捧着一只蓝边粗瓷碗，碗沿缺了口，像个月牙形的伤口。碗里是玉米糊，浮着两块煮烂的红薯，金黄上一点橘，颜色热闹，却是她整日唯一的吃食。
门槛外，林建国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太阳下泛着油汗。他刚挑完两担粪，扁担扔在墙角，发出“哐”的闷响。裤腰上系着的牛皮带随着走动拍打着大腿，铜扣偶尔相撞，清脆得像远处的蝉声里突然加进一记锣。他走进堂屋，影子投在地上，长长一条，正好把小满圈进去。
孩子饿极了，勺子挖得急，碗底在桌面打滑，“叮叮”碰着桌缝。她小手不稳，碗沿撞上缺口的木楔，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瓷碗裂开，玉米糊顺着裂缝流出来，像一股浓稠的乳白泪，滴在泥地上，很快被干土吸进，留下一圈更深的颜色。
声音不大，却像剪刀剪断了午后紧绷的线。林建国猛地回头，目光落在地上的碎瓷，瞳孔瞬间缩成针尖。他没有骂，也没有问，呼吸像风箱一样粗起来，右手一把扯下皮带，铜扣划过空气发出“嗖”的啸叫。小满还没反应过来，左手仍悬在半空，保持着端碗的姿势，眼眶里蓄着两泡泪，却不敢掉下来。
“赔钱货！”两个字从男人牙缝里迸出，带着酒气和汗酸的腥辣。皮带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影，落下时正抽在孩子背上。铜扣击中瘦小的肩胛，像钝斧劈进湿木，发出沉闷的“啪”。小满整个人被掀翻，额头磕在桌腿，血珠瞬间冒出，却只是血珠，没有哭声——她吓呆了，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二下、第三下紧随而至。皮带在空中抖出呼啸，每落一次，皮肤就凸起一条紫红的棱。疼痛像火，顺着脊背爬进胸腔，炸成无数细小的火星，炙得她眼前发黑。第四下抽在腰窝，铜扣勾住单薄的衣料，“嘶啦”撕开一道口子，布片飞起来，像死去的蛾。终于，一声尖锐的哭喊从孩子胸腔里迸出，细却倔强，划破闷热的堂屋，撞上梁上的燕子窝，又弹回来，震得自己耳膜生疼。
林建国没有停。汗水顺着他脊背滑下，在裤腰积成一条暗河。他眼里没有愤怒，只有冷漠，像打的是一捆稻草，或是一条偷吃的小狗。皮带再次扬起，在空中停顿半秒，仿佛要给恐惧留出膨胀的时间，然后重重落下。第七下，铜扣刮过皮肉，血点飞溅，落在碎瓷片上，像给白瓷描了细小的红花。
周玉从灶房跑来，手里还攥着锅铲，铲尖滴着洗锅水。她站在门口，嘴唇发抖，却不敢上前——在这个家里，男人的皮带是法，也是天。她只能喊，声音像被晒裂的竹：“建国，孩子还小——”话没说完，皮带尾扫到她小腿，留下一道热辣，她下意识后退，撞翻了门后的扁担，铁钩撞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像给这场暴行定了节拍。
不知第几下，小满的哭声渐渐嘶哑，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像被掐断的磁带。每抽一次，她小小的身体就蜷紧一分，最后缩成一只虾米，背脊上的血痕交错，肿成一道道棱子，像干旱的田地裂开的缝。林建国终于喘了口气，手腕发酸，他停下来，把皮带重新穿回裤腰，铜扣撞击发出清脆的“咔”，像给这场刑罚画上句号。
他低头看孩子，目光像看一条死狗：“记住，这是教你别糟蹋东西。”声音不高，却字字钉进地板。说罢，他抬脚跨过地上的碎瓷和血迹，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下，水沿嘴角流到胸口，冲开汗渍，留下一道浅浅的沟壑。喝完，他把瓢扔回缸里，发出“咚”一声闷响，像遥远的鼓点，宣告审判结束。
堂屋重新陷入寂静，只有蝉声继续嘶叫，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日常的伴奏。小满趴在泥地上，脸贴着血迹，呼吸微弱却急促，背上的血珠顺着皮肤滚下，在地面汇成一条细线，慢慢渗进裂缝里，像给干涸的土缝注入一点水分，却带着咸腥的辣。
周玉冲过来，跪在地上，手悬在孩子背上，却不敢触碰那些肿起的棱子。她想抱，又怕碰疼，眼泪一颗颗掉在孩子的发旋上，混着血，变成淡粉色。小满微微睁眼，目光穿过母亲的肩膀，看见门槛外的一线天——夕阳把云边镀成金色，像一条遥远的绸带，在热浪中轻轻晃动。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铁锈的味道，小声嘟囔：“疼……”
疼。这个字像一粒种子，落进三岁的心田，从此生根。她还不懂，这叫暴力，只知道当皮带扣落下，父亲的眉心是松的，像完成了一件必须完成的农活。于是，小小的脑壳里，疼痛与关注被悄悄画上等号——疼，就是被看见；疼，就是存在；疼，也许就是爱。
夜慢慢降下来，屋里没点灯。周玉用湿布轻轻擦孩子的背，每擦一下，小满就抽搐一下，却不再哭出声，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布条换到第三遍时，血才止住，布被拧进盆里，水立刻开出朵朵红花，旋转、扩散，最后沉成一片暗紫。周玉把布晾在窗棂，月光照上来，血斑像干涸的河床，泛着黑亮的光。
后半夜，小满开始发烧，身体烫得吓人，却时不时打冷战。周玉用井水绞毛巾敷在她额头，毛巾很快被体温蒸热，再换，再热，循环到天亮。林建国在偏房打呼噜，鼾声穿过板壁，混着孩子急促的呼吸，一粗一细，像两把锯，同时拉扯着这个女人的神经。
黎明前，温度终于退了一点。小满迷迷糊糊翻身，背上的伤碰到草席，立刻疼得吸气，却强忍着没出声。她睁开眼，屋里还是黑的，只有窗棂透进一条灰白的线，像被刀划开的纸。她盯着那条光，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无声，却异常清晰——仿佛在说：我活下来了。
疼痛教会她第一堂课：不哭出声，就不会被第二次看见；或者说，被看见的价值，就是疼。这个等式，像一条隐形皮带，从此藏在她的血液里，等待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被生活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