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小寒
满月酒摆在正月小寒,风像锈钉,一颗一颗往骨头里敲。林家土屋前,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桌腿高低不平,垫了两块断砖,远远看去像瘸了腿的老牛。桌面上没有红纸,也没有喜字,只铺了一层旧化肥袋,灰底黑字,被油渍浸得发亮。来的都是林家本房,男人蹲成一圈,女人围在灶口,孩子钻来钻去,鼻尖挂着清鼻涕,像一条条透明的蜈蚣。
按照规矩,满月要先祭祖,三碗红烧肉、一壶高粱酒、一方刀头,摆在祠堂前的石案上,焚香三炷,男人磕头,女人垂手。今天却只在桌角放了一只破板凳,凳面裂口朝天,像张饥渴的嘴。板凳上搁着半碗冷鸡汤,油花凝成白膜,漂着几根柴鸡毛,是昨晚宰那只下蛋母鸡剩下的。爷爷林老拐拄着枣木拐,站在门槛里,用拐杖敲了敲地:“女娃祭什么祖?破板凳代得!”声音沙哑,却像钝刀砍木头,一截一截飞进人耳朵。
人群里有人干笑两声,随即被风掐断。林建国蹲在台阶上,手里转着一根烟,不抬头,也不说话,仿佛那半截烟比女儿更重要。周玉抱着孩子,缩在灶房门口,棉袄下摆被血渍浸得发硬,风一吹,像块生锈的铁片。孩子裹在褪色的包被里,小脸被寒风刮得通红,却一声不吭,只是睫毛不停抖动,像两只困在蛛网里的蛾子。
祭祖完毕,该开席。灶台上,铁锅冒着白汽,锅里却只是清水煮萝卜,浮着几粒猪油渣。王婶揭开锅盖,热气扑在她脸上,瞬间凝成水珠滚下来,像汗也像泪。她犹豫了一下,从橱柜端出预备好的鸡汤——那是她凌晨四点就炖上的,里面有两只鸡腿、一块鸡胸,汤色金黄,是满月酒唯一像样的荤腥。她刚要往桌上端,爷爷拐一横,拦住去路:“女娃满月,配喝鸡汤?”话音未落,他左手夺过瓷盆,右手一倾,滚烫的鸡汤“哗啦”一声泼进狗盆。狗被烫得“嗷”地跳开,又迅速回头,舌头卷着鸡腿,发出满足的呜咽。
人群瞬间安静,只剩狗舔骨头的“咔吧”声。周玉抱着孩子的手猛地收紧,孩子被勒得张开嘴,却没哭出来,只是小眉头皱成疙瘩,像被无形的线拽着。林建国终于抬头,目光穿过白汽,落在那条黑狗身上,狗正叼着半只鸡腿摇尾巴,油汁顺着牙缝滴在雪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油窝,像无数嘲笑的嘴。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重新低下头,把烟头摁进雪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女娃嘛,赔钱货,吃那么好做啥?”爷爷用拐杖敲了敲狗盆,发出清脆的“当”,像给这场仪式定音。他转身往屋里走,拐杖每敲一下地面,就有一句“赔钱货”在雪里回荡。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目光跟着他,也追着那条狗,狗啃完鸡腿,开始舔地上的油迹,尾巴拍打得雪花四溅。
女人们开始端菜。第一盆是萝卜,第二盆是土豆,第三盆是白菜帮子,清汤寡水,连葱花都少见。男人们却不在意,筷子伸得飞快,呼噜声此起彼伏,仿佛要在咀嚼里找回被剥夺的尊严。周玉被挤到最外圈,她面前只有一碗漂着两滴酱油的热水,是王婶偷偷塞给她的。她低头看孩子,孩子的目光正穿过人缝,落在那条狗身上——狗已啃完骨头,正用鼻子拱雪地,想找出更多油星。那一瞬,周玉觉得狗比自己更像母亲,至少它得到了一盆肉。
有调皮男孩凑过来,用手指戳孩子的脸:“小满,小满,吃狗饭!”孩子被戳得生疼,小嘴一瘪,终于“哇”地哭出来,声音细却倔强,像一根针扎进雪夜。周玉慌忙去捂,眼泪先一步掉下来,砸在孩子额头,混着哭声,一路滑进包被深处。林建国听见哭声,眉头皱了一下,却只是转身去灶房添酒,背影被门框切成两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里。
雪又开始下,先是零星,后来大片,像无数撕碎的纸钱,落在桌上、菜上、人头上,也落在狗盆里,很快盖住油迹。人群开始散席,男人抹着嘴打饱嗝,女人收拾碗筷,谁也没看周玉一眼,仿佛她和怀里孩子是两张多余的凳子,摆在角落里碍事。爷爷站在屋檐下,看着雪越下越密,自言自语:“女娃,养大也是人家的,省口粮。”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风送进周玉耳朵,她抱孩子的手又紧了紧,指节发白。
灶房灯灭了,人群远了,狗还在舔盆,舌头刮得铁盆“嚓嚓”响,像磨刀。周玉走过去,蹲下来,把孩子的小手套进自己袖口,去擦狗盆边的油迹。狗抬头看她,尾巴摇了一下,又低头继续舔。雪落在她头顶,很快积了一层白,像戴了孝。她想起包被里那张按了小脚丫的红纸,上面压着三块青砖——原来压的不是灾,是命。此刻,那命正一点点渗进雪里,渗进狗舔过的油迹里,渗进她被寒风割开的掌纹里,再也抠不出来。
孩子哭累了,小嘴半张,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像只累极的小猫。周玉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孩子的鼻尖,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小满,记住,狗盆里的鸡腿不是你的错。”风把这句话吹散,吹向桌角那只破板凳,吹向空荡荡的祠堂,吹向更远处的山缺口,像要把它埋进更深的黑夜。雪继续落,一片接一片,轻轻盖住狗盆,也盖住那条叫“赔钱货”的命签,却盖不住孩子鼻翼间微弱的、却倔强的呼吸——一呼一吸,像远处传来的更鼓,提醒她:长夜才刚刚开始,而天,总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