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冬至·午后
雪停了，太阳像一块被冰水浸过的铜镜，悬在西山缺口，泛着惨白的光。林家院的泥地踩成蜂窝，血水与雪水混在一起，结成暗红色的冰碴。烟囱冒着稀薄的烟，被风一扯，就断了，像没说完的话。
屋里，周玉靠在炕头，身上堆着三床补丁被，仍止不住哆嗦。孩子裹在一件拆改的旧棉袄里，袖口露出半截线头，随呼吸一颤一颤。林建国坐在门槛内侧，腿间夹着一瓶散装白酒，手指无意识地在瓶口打转，指甲缝里还沾着胎血的暗褐。他抬眼，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落在那个红皮小团身上，像看一件送错的货物。
“起名吧。”王接生婆收拾完产包，站在炕沿，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动谁。按照村规，孩子落地当天要定名，否则游魂会抢注，来日难养。林建国咂了口酒，喉咙里滚出短促的辣音，又咂一下，才开口：“节气……小满吧。”说完他仰头灌酒，像把一句话随手扔进井里，连回响都不等。
王婆愣了愣，嘴角抽了一下，想陪笑，没挤出来。她懂这个“小满”——麦粒灌浆，却未成熟，半青半黄，最招风雨。男人给女娃起这样的名，无非盼着“满”点价值，又知道永远满不了。周玉抬了抬眼皮，声音轻得像雪片落瓦：“小满……好，好养。”她的话一出口，就被屋里的冷气冻住，再没后续。
林建国放下酒瓶，起身走到炕前，两根手指捏住孩子左耳，像掂量一块猪肉的弹性。孩子被掐疼，猛地张大嘴，却没哭出声音，小脸憋成紫红。周玉慌忙去拦，被男人用手背拨开。“赔钱货，哭都哭不响。”他嘟囔一句，转身掀帘出去，门缝灌进的寒风把灯泡吹得东摇西晃，影子在墙上碎成几瓣。
王婆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红纸条，蘸了印泥，在孩子足底按了一下，小小脚印落在纸中央，像一枚未干透的印章。她把纸条折成三角，塞进炕席下，又压上三块青砖，嘴里念念叨叨：“压灾压难，压到十八。”念完，抬头对周玉挤了个笑，那笑却比哭还苦。
屋外，林建国踩着积雪走到猪圈旁，点了一根“大前门”。烟头的红光在雪幕里一明一灭，映着他紧缩的眉心。他想起去年冬天，同村李家生的小子，落地八斤六两，哭声掀屋顶，满月宴杀了两头猪。而今天，他杀的是一只还在下蛋的母鸡，鸡汤只漂着几粒油星，盛汤的瓦盆还是借的。烟抽到一半，他掐灭在雪里，像掐灭一个尚未说出口的期望。
屋里，周玉望着屋顶的椽子，黑褐色的木纹像干裂的河床。她伸手探进被底，摸到孩子的手，小得可怜，却死死攥住她的食指，掌心滚烫。那一瞬，她胸口被什么轻轻顶了一下，又迅速沉下去。她知道，这个名字不是祝福，是一道箍，箍在女儿的命上，也箍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小满，小满……”她轻声唤，像试一件不合身的新衣，每叫一次，心就缩一下。孩子似乎听见了，眼皮微微抖动，嘴角漾出一点湿印，不知是奶渍还是梦涎。周玉忽然想哭，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身下的血一波接一波，像是要把整个人冲空。
日头西沉，光线从窗棂缝隙里退出去，屋里暗了下来。王婆早已离开，院里的狗偶尔吠两声，又归于死寂。周玉侧过身，把孩子往怀里拢了拢，小家伙的鼻尖蹭过她的乳房，下意识张开口，却什么也没吮到，急得眉头皱成疙瘩。周玉笑了，笑得像哭，伸手把棉袄角塞进孩子嘴里，那小小的吮吸声，一响一歇，像远处传来的更鼓，提醒她：长夜开始了。
门外，雪又无声地落下，一片叠一片，轻轻盖住门槛上的脚印，也盖住那个刚被命名的名字。风从山缺口吹来，在屋檐打着旋，发出“呜呜”的低鸣，像是谁在喊一个尚未被世界答应的诺言。屋里，小嘴仍在吮吸，声音轻却倔强，穿过黑暗，穿过雪夜，穿过“未满”的命签，飘向未知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