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一块巨大而沉重的黑天鹅绒,缓缓地、不容置疑地覆盖了整个张集镇。白日里机器的轰鸣、工人的喧哗,都像是被这块黑布彻底吸走,厂区里陷入了一种异常的、近乎凝固的安静。这种安静并非祥和,而是一种压抑的、充满张力的死寂,仿佛暴风雨来临前,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陈默站在厂长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最后一个工人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厂门口的拐角。他以“设备夜间全面检修,线路老化,为安全起见”为由,提前一个小时就清空了整个厂区。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没有人怀疑,甚至还有人感激厂长的体恤。但只有陈默自己知道,他需要的不是检修设备,而是检修这片被怨气侵蚀了五年的土地。
现在,整个广袤的厂区,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像一个孤独的君王,巡视着自己即将迎来决战的领地。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黑暗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将废弃的料堆、生锈的管道拉伸成各种奇形怪状的阴影,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群蛰伏的、伺机而动的怪兽。
陈默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他转身从墙角提起一个古朴的木制食盒,迈开沉稳的步伐,径直走向了那个废弃已久的中央仓库。这里,正是他白天用罗盘和多年积累的专业知识,精准确定的“阴眼”位置——整个厂区阴气最重、怨念最集中的核心。如果说整个工厂是一个被感染的躯体,那么这里,就是病毒最原始的病灶。
仓库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在抗议这不速之客的闯入。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腐霉味、尘土味和某种不知名有机物腐烂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窒息。寻常人进来,恐怕立刻就会转身逃离。
但陈默却毫不在意。他平静地走了进去。
仓库内部,比外面更加黑暗。月光从屋顶几个大小不一的破洞里艰难地挤进来,形成一道道苍白、冰冷的光柱,斜斜地刺破黑暗。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永无止境地飞舞、旋转,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无声的幽灵。陈默的目光扫过这些光柱,最终落在了仓库的正中央。那里,是黑暗最浓郁的地方,也是他选定的“刑场”。
他走到那片空地上,将食盒轻轻放下,然后一一取出里面的东西。
两瓶用粗布包裹的酒,瓶身是粗陶,看起来颇有年头。还有两个厚实的、边缘有些磕碰的粗瓷碗。
他拧开其中一瓶酒的瓶塞,“啵”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一股辛辣到极致的酒香,瞬间如同爆炸般充满了整个空间!这酒,是镇上最老的酒坊里窖藏了二十年的“烧刀子”,度数高达七十度,光是闻着,就感觉喉咙里要燃起一团火。这股霸道的香气,甚至暂时压过了仓库里那股腐朽的味道。
陈默将两个粗瓷碗并排放在地上,然后提起酒瓶,将那清澈见底却暗藏杀机的酒液,分别倒入碗中。酒液撞击碗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月光恰好照在碗上,那酒液便泛起一层诡异而流动的光,仿佛碗中盛的不是酒,而是某种液体的火焰。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离开。他将食盒放到一边,身体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退入了仓库最深处的阴影里。那里堆放着一些破旧的麻袋,他靠在上面,整个人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一尊亘古以来就存在的雕像。他闭上了眼睛,但他的所有感官却像雷达一样,全面铺开,静静地等待着。
他的呼吸平稳悠长,心跳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加速。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一场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的斗法,而只是一次寻常的、甚至有些乏味的晚宴。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墙角一只破旧的挂钟,指针在黑暗中缓慢而固执地移动着,每一次“滴答”声,都像是死神在用指甲轻轻敲击着墓碑,一下,又一下,敲击在人的心脏上。
不知过了多久,当挂钟的时针与分针在十二点的位置上重合时,仓库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
那两个影子,准时出现了。
它们并非凭空冒出,而是从仓库最阴暗的角落里,像两滴浓墨一样,缓缓地“渗”了出来。它们先是在院子里盘旋了一圈,似乎对今晚这异常的安静感到有些困惑和不安。
“……奇怪,怎么没声音了?”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那家伙的屋子,黑漆漆的。”
“管他呢,”尖利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也许是怕了,知道惹不起咱们,准备夹着尾巴跑了。等他跑了,咱们就又能清静了。”
就在这时,它们似乎同时闻到了什么。
“……好香。”白影的鼻子在空气中抽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度的困惑和难以置信的渴望。这股味道,它已经二十年没有闻到了。
“是酒!是‘烧刀子’的味道!”黑影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狂喜,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我……我都快忘了这味道了……天哪,是‘烧刀子’!”
它们循着这股霸道而诱人的酒香,毫不犹豫地飘进了仓库。当它们看到地上那两碗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光泽、正冒着丝丝热气的烈酒时,整个影子都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仿佛内心的激动已经无法抑制,几乎要从这虚幻的形体中溢出来。
“是……是给我们的吗?”白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它甚至不敢靠近。
“管他呢!喝了!”黑影显然更加急不可耐,它发出一声兴奋的低吼,猛地扑了过去,将那虚无缥缈的头,深深地埋进了粗瓷碗里。
陈默在阴影中,屏住了呼吸。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鬼魂是没有消化系统的,但它们有“念”。那是一种由执念构成的精神能量。强烈的执念,可以让它们“品尝”到生前的味道,感受到生前的快感。这酒,就是点燃它们执念的火苗,也是麻痹它们警惕的剧毒。
两个影子像饿了千年的饿鬼,疯狂地“喝”着碗里的酒。它们并非真的在吞咽,而是用全身的“念”去吸收那股酒气。烈酒入喉,它们的形态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原本凝实、散发着怨气的身体,变得有些虚幻和松散,边缘开始像水汽一样蒸发、模糊。它们那长得拖到地上的头发也飘散开来,露出了两张模糊不清、但却带着极致陶醉和深刻痛苦表情的脸。
“……好酒……好酒啊……”黑影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呢喃,仿佛瞬间沉浸在了久远的、属于生前的回忆里。它想起了二十年前,和工友们围着火炉,就着花生米,大口喝着这种酒的快活日子。
“……我想起来了……我生前……最喜欢喝这个……我男人每次发工钱,都会给我打一斤……”白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凄厉的哭腔,那哭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显得格外悲凉。它想起了那个虽然贫穷但还算温暖的家,想起了丈夫把它递到自己手中时,那憨厚的笑容。
它们喝醉了。
灵体,也会醉。当它们的“念”被这股极致的酒精麻痹时,它们的防御力,会降到最低。它们会暂时忘记怨恨,忘记自己是鬼,忘记复仇,只是变回那个对酒有着最原始执念的“人”。
陈默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他看着两个醉醺醺的影子,一个在傻笑,一个在哭泣,像两个活生生的人,在酒精的作用下,释放着最原始、最真实的情感。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算计。他在计算着它们醉意的深度,计算着它们防御力最薄弱的那个瞬间。
当它们彻底沉浸在醉酒的状态中,甚至开始摇摇晃晃地跳起一种诡异的、不成章法的舞蹈时,陈默知道,时机到了。
他从阴影中走出,手里拿着那面古老的八卦镜。他的脚步无声无息,像一只捕食的猎豹。他没有靠近,而是站在一个他白天就精确计算好的特定位置,将镜子稳稳地举起,对准了从屋顶最大的那个破洞中洒下的、最明亮的一缕月光。
月光,通过八卦镜上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纹路折射,在仓库的地面上,瞬间投射出一个巨大的、清晰无比的光影八卦阵。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而那两个醉醺醺的影子,正好就在八卦阵的正中央。
“锁!”
陈默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威严。
那面八卦镜光芒大作,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八卦阵瞬间凝固,光芒暴涨,变成了一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无法逾越的牢笼!
“啊!”
两个影子瞬间从醉酒中惊醒,它们发现自己被困住了,无论怎么疯狂地冲撞,都无法突破那道光墙分毫。那光芒,对于它们这种阴邪之物来说,就像烧红的烙铁,每一次接触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你……你是谁!”黑影惊恐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被猎杀的恐惧。
“你做了什么!放我们出去!”白影绝望地嘶吼,它疯狂地拍打着光壁,却只让自己的手消散得更快。
陈默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着笼中的两只困兽,就像看着两只掉进陷阱、徒劳挣扎的猎物。
“我?”他淡淡地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是来送你们上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