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集镇饲料厂的亏损,像一个无法破解的魔咒,已经整整五年了。它不再是账本上一个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盘踞在镇子东头的梦魇。它像一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老牛,瘫卧在那里,每一次机器被迫启动时发出的喘息,都像是它临终前一声声无力的哀鸣,听得人心头发紧。镇上的领导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烟雾缭腾的会议室里开了无数轮的会,从政策扶持到市场分析,每一个能想到的方案都讨论了个遍,却都像泥牛入海,连个响声都没有。最后,在一次气氛压抑到极点的会议上,党委书记狠狠地掐灭了烟头,一咬牙,用一种破釜沉舟的语气说道:“换人!从外面空降一个,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给我把厂子救活!”
于是,陈默来了。
这个名字,就像他的人一样,充满了沉默的重量。没有人知道他的来路,他的档案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只有一行冰冷的字迹:由上级部门直接调任。他就像一颗被投进死水里的石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秘感。
他个子不高,身材精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色作训服,但只要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根被用千斤之力钉进地里的钢钎,沉稳、坚毅,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他身上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那不是工厂里任何一种化学品的味道,而是一种属于战场、属于烈火与钢铁的味道,与这个弥漫着饲料腥气和潮湿霉味的工厂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来的第一天,没有召开任何慷慨激昂的就职演说,也没有找任何一个中层干部进行所谓的“谈话摸底”。他只是独自一人,绕着庞大的厂区走了整整三圈。他的脚步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仿佛不是在水泥地上行走,而是在用自己的脚步,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这片土地深处的脉搏。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台锈迹斑斑、布满油污的机器,每一个被蛛网和灰尘覆盖的角落,那眼神锐利得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仿佛能轻易剥开所有腐朽的表象,直抵内里早已烂透的核心。
工人们背地里都悄悄地议论,说新来的这个厂长,眼神能杀人。那是一种看透了你所有心思,让你无所遁形的目光。
但陈默没能第一时间杀掉那个名为“亏损”的魔咒,反而先被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给盯上了。
上任第一周,怪事便接二连三地开始上演。先是三号生产线的主电机,一台不到半年前才刚花大价钱换回来的崭新家伙,在一个寂静的凌晨三点钟,无缘无故地烧毁了。当值班工人闻到焦糊味冲进车间时,只看到一股浓烟从电机外壳的缝隙里冒出,整个线圈烧得焦黑一片,像一块被炭化的木头。厂里最好的维修师傅带着徒弟检查了整整一天,把所有线路都测了个遍,最后只是挠着头,满脸困惑地嘟囔了一句:“邪了门了,这跟见鬼了没啥区别。”这一下,五万块钱的维修费就打了水漂。
紧接着,没过几天,仓库的屋顶,在一场甚至都算不上中雨的绵绵细雨中,莫名其妙地塌了一角。成吨的雨水灌了进去,将十几吨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成品饲料淋得透湿,没两天就全部发霉、结块,损失更是惨重。工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这厂子从根子上就风水不好,肯定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之前的亏损和现在的怪事,都是它们在作祟。
陈默眉头紧锁,他把这些都归结为设备老化和管理疏漏的必然结果。他连夜亲自制定了整改计划,从设备维护流程到仓库巡查制度,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贴满了厂区的每一个公告栏。但他不知道,真正的麻烦,并不是写在纸上的规章制度能够解决的。那是在夜深人静、当所有人都陷入沉睡时,才刚刚拉开序幕的序幕。
那天晚上,陈默刚躺下,身体还带着一天的疲惫,大概凌晨十二点多,就在他即将坠入梦乡的边缘,他听到了窗外有声音。
是两个人在聊天,声音一高一低,像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模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阴冷、粘腻的质感,仿佛能顺着耳朵钻进人的脑子里。
“……吵死了,整天在咱房顶上嗡嗡响,骨头都酥了。”一个声音沙哑,像是用一张最粗糙的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反复摩擦,听得人牙根发酸。
“可不是嘛,都几年了,想了不少法子,就是赶不走这帮活人。”另一个声音尖利,像一把锋利的指甲在玻璃上用力划过,带着一股子积压了太久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怨气。
陈默以为是上夜班的工人在偷懒,他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没太在意。在这个纪律涣散、人心涣散的破厂子里,工人上班时间摸鱼,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第三天晚上,依旧如此。
陈默的耐心,在这一刻被彻底耗尽了。他不是个喜欢容忍的人,尤其是在他的“地盘”上,有人敢如此放肆地挑衅他的权威。
第四天晚上,当那声音再次在窗外响起时,他悄无声息地爬起床。他的动作像一只在暗夜中潜行的狸猫,没有开灯,赤着脚,脚尖点地,落地无声。他顺着墙根,像一道影子般绕到了窗户后面。他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工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
然而,当他像猎手一样,屏住呼吸,准备来个瓮中捉鳖时,四周却一片死寂。
只有清冷的月光,像一层薄薄的、带着寒意的霜,洒在空旷的院子里。连风都停了,树叶一动不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的腥味,混杂着饲料的残渣和机油的味道,闻起来令人作呕。
陈默眯起眼睛,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猎豹,用目光一寸寸地扫视着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晾衣绳、废弃的料堆、水塔投下的巨大阴影……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猫都没有。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久违的、来自战场的直觉,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全身。这事儿不对劲。这不是人类能有的速度和隐蔽能力。
第五天晚上,陈默没有睡。
他像一尊雕像,坐在办公室黑暗中的椅子上,整个身体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炭火。他在等待,等待那声音的再次出现。
凌晨一点多,那声音如期而至。
这一次,陈默没有动。他像猎豹在发动致命一击前锁定猎物一样,将身体压到最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凑到窗边,把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玻璃上瞬间凝结出一层白雾,模糊了他的倒影。
这一次,他听清了。
“……光让他们亏钱、出事故,看来是没用的。”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冰冷的杀气。
“嗯,”尖利的声音冷哼一声,“明天,就让那个在上面开吊车的胖子,从高处掉下来摔死。死个人,我看他们还敢不敢待下去!”
“轰”的一声,陈默的脑子炸了!
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他想起了上个月那个摔断腿的吊车工,想起了那些频繁的“意外”……原来,都不是意外!是蓄意谋杀!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但他没有尖叫,没有后退。他的眼神变得比窗外的月光还要冰冷,像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他透过窗户的缝隙,死死地盯着外面。
月光下,他看到了两个影子。
一个通体漆黑,像一团凝固的、没有任何反光的墨汁,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一个惨白如纸,像一具被剥了皮的尸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它们没有脚,就那么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长长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垂到地上,完全遮住了面孔,只留下两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两个影子,正对着他的窗户,仿佛知道他在偷听,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陈默缓缓地、无声地退回到黑暗中。他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触怒的、冰冷的杀意。他不是普通人。他曾是某特种部队最神秘的“清道夫”,专门处理最棘手、最无法用常规手段解决的“目标”。无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在他的字典里,没有“逃跑”这个词,只有“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