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冬至
风从山缺口灌进来,像一把钝刀,在林家村的屋顶上来回拉。雪片大如撕碎的棉絮,落在瓦缝里,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仿佛替谁提前哭了一场。土屋的灯是十五瓦的昏黄,在堂屋正中晃,灯绳被门缝钻进的寒风推得轻轻摆动,影子便一圈圈旋转,像没拧紧的陀螺。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响,水缸表面结着一层薄冰,冰下映出摇曳的火光,也映出王接生婆那双被井水冻得通红的手。她蹲在炕前,热水一盆接一盆换,棉巾在锅里煮过,拧干时冒出的白汽跟屋外的雪气混为一体,分不清是热还是冷。
“用力!再一口长气!”王婆的声音像钝锯,锯在女人耳边。炕上的女人周玉,脸色比窗纸还白,嘴唇咬得发紫,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乱麻。她身下的旧棉被早已褪成灰黄,血迹像墨汁滴进水,一圈圈晕开,湿得发硬。
门外,林建国蹲着,手里捏一根“大前门”,烟丝被雪打湿,点三次才燃。他猛吸一口,火星噼啪迸到雪地里,瞬间死成黑点。烟抽到过滤嘴时,他把它踩进雪里,起身掀帘,冷风卷着雪粒扑进去,灯焰晃得几乎熄灭。
“咋样了?”他问,声音像砂纸磨过木板,不带温度。王婆回头,脸上褶子堆成干橘皮,先没说话,把手往围裙上抹了两下,才挤出半声笑:“头出来了,女娃。”
林建国嘴角往下扯,腮帮子咬出两条硬棱。他站在门槛,雪落在肩上也不掸,像突然长在那儿的石桩。屋里短暂的啼哭响起,细细的,像一根线,被风一吹就断。
王托着婴孩,倒提一拍,哭声才连成串。她熟练地打结、剪脐,热水擦血,眼角余光扫到门口的男人,心里叹了口气——林家村第十个“赔钱货”又落地了。这话在她舌尖滚两圈,还是滑出来:“又是赔钱货。”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闷棍,敲在土屋的四壁上,回声嗡嗡。
周玉原本半阖的眼猛地睁开,瞳孔里晃过一盏灯,又暗下去。她想抬头看孩子,被王婆按住肩:“别动,胞衣还没下。”林建国没再上前,转身掀帘出去,雪风扑进来,把哭声吹得七零八落。
灯影下,婴孩的脸皱成红果,鼻梁上沾着白色胎脂,小拳头攥得死紧,仿佛要把什么攥断。王婆用粗布裹好,递到周玉枕边:“喂口初乳,省得往后没奶。”周玉侧过身,乳头碰到孩子嘴唇,那张小嘴立刻含住,猛吸得她胸口发疼。疼得真实,她才敢相信:活了,也定了罪——女娃。
屋外,林建国重新蹲回阶沿,摸出第二根烟。雪落在烟头上,发出轻微的“嗤”,他甩甩手,抬眼望天。黑得像锅底,零星的雪片反着微光,像锅底漏下的盐。他想起老大林强,三岁时就能拎着塑料枪满院子跑,村里人夸“有出息”。如今这第二个,带把儿的希望落了空,他胸口堵得比雪夜还沉。
“建国,进来抱下闺女。”王婆隔着帘子喊。他没动,声音像冻住:“抱啥,又不是小子。”说罢起身,踩着雪往偏房走,脚步踩得积雪“嚓嚓”响,像要把什么碾碎。偏房堆着农具和一袋袋玉米,他拉开门,一股陈谷子的霉味扑出来,比雪风还冷。他点马灯,坐在粮袋上,掏出腰间的小酒瓶,咕咚灌两口,辣得皱眉,却舍不得停。火辣的液体一路烧到胃里,烧得他眼眶发红。
堂屋那边,王婆已收拾妥当,胞衣埋在灶膛灰里,说是“止血镇宅”。她洗罢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红纸,写上生辰八字,压在炕席下,又念了几句“北斗咒”,才背起接生箱。周玉声音沙哑:“王婶,给娃起个名儿吧。”王婆沉吟,目光落在窗棂外,雪片正穿过破纸缝隙钻进来,像无数细小的白眼。“今儿冬至,最短的白日,最长的黑夜。就叫小满吧,节气小满,往后日子满些。”她顿了顿,把“赔钱货”三字咽回肚里。
周玉默念两遍,眼角滑出泪,顺着太阳穴流进耳朵,热得发烫。她侧头看孩子,小家伙已松开乳头,小脸睡得平静,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血珠,像撒了一层朱砂。那细小的呼吸,一抽一抽,却倔强地连成线,不肯断。
王婆走到门口,回头望一眼:女人像被抽了骨,陷在灰黑棉被里;婴孩红得像炭火,在雪夜中一明一灭。她叹了口气,掀帘出去。雪更密了,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林建国听见门响,没抬头,又灌一口酒。王婆跺跺脚上的雪,想说什么,终是没开口,只把接生箱往肩上提了提,踉跄着走进风雪。脚印眨眼就被填平,像谁也没来过。
屋里,周玉伸手摸孩子的脸,指尖冰凉,小家伙却往热源里凑。那一瞬,女人心里有什么被撬动,又迅速被更大的空洞覆盖。她知道,从今往后,这团火得靠自己护着,而风,永远不会停。
灯焰晃了一下,终于稳住,把两张剪影投在土墙上:一大一小,一个颤抖,一个微张着嘴,像要发出第一声抗议,又像要咽下所有未出口的委屈。雪在窗外继续落,一层层加厚,像给世界盖上一张巨大的白被,也想把某个秘密深深埋住。可秘密会发芽,会在最黑的夜里,顶开冻土,发出细却倔强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是新生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