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的宴厅,与都督府的破败萧条截然不同。
厅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兽炉中静静燃烧,驱散了春夜的寒凉。
楠木桌案上陈列着虽不显铺张却极为精致的菜肴,玉盘珍羞,色香俱佳,两侧侍立的婢女低眉顺眼,动作轻盈。
王坤换了一身暗红色常服,更显富态雍容,端坐主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他身旁下首,坐着的正是昨日在西跨院吃了闭门羹的张承宗。
与管事张福的张扬不同,张承宗本人看起来更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面团团的脸,眉眼和善,唯有偶尔开阖的眼缝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锐利。
林烨在马贵担忧的目光中,只身踏入宴厅。
依旧穿着那身半旧青袍,左臂吊在胸前,脸色因伤势和灯火映照显得有些苍白,但步履沉稳,腰背挺直,目光平静地扫过厅内景象,最后落在主位的王坤身上,微微躬身:“下官林烨,见过王刺史。有劳刺史大人设宴,愧不敢当。”
“诶,林将军快快请坐!”王坤笑容可掬,虚抬手臂,示意林烨坐在他另一侧的下首位置,与张承宗相对。
“将军有伤在身,本官理当体恤。只是想着将军初来,你我同城为官,总该见上一面,也好让陇西的士绅百姓,一睹我朝‘雷神’之风采啊!哈哈哈!”
他笑声爽朗,仿佛真心为林烨的到来感到高兴。
张承宗也适时地举起酒杯,面带和煦笑容:“林将军,昨日下人不懂事,冒犯了将军,张某在此以酒赔罪,还望将军海涵。”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态度诚恳,仿佛昨日那场带着威胁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林烨端起面前斟满茶水的酒杯,略一示意,浅啜一口,淡淡道:“张员外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寒暄过后,宴席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微妙的气氛中开始。
王坤绝口不提军务政事,只是不住地劝菜,间或询问林烨的伤势,感慨边关将士辛苦,言语间充满了身为地方父母官的关怀与体恤。
张承宗则在一旁附和,话语中不时透出对林烨在朔风城战绩的“由衷钦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坤放下银箸,用丝帕擦了擦嘴角,仿佛不经意般切入正题:“林将军啊,你初来陇西,可能有所不知。此地地处边陲,民风彪悍,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治理起来,殊为不易。有些时候,即便本官,也需仰仗如张员外这般的地方贤达,同心协力,方能保境安民,维持地方稳定啊。”
他这话,看似感慨,实则是为张承宗背书,点明张家在陇西不可或缺的地位。
张承宗立刻接口,叹道:“王刺史过誉了。张某不过一介商贾,蒙刺史大人和朝廷信重,能为地方略尽绵力,是张某的福分。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林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
“近来北狄虽暂退,但边境不宁,流寇溃兵时有作乱。听闻林将军麾下……似乎兵力有些单薄?这平凉城的防务,关乎全城百姓身家性命,实在令人担忧啊。”
图穷匕见。话题终于绕到了林烨最薄弱的一环。
林烨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向张承宗:“张员外忧心国事,令人感佩。不过,城防之事,自有法度。本官既为行军司马,自会恪尽职守。至于麾下兵员,朝廷自有规制,岂容我等私下置喙?”
他这话不软不硬,既点明城防是官方事务,不容豪绅插手,又用“朝廷规制”堵住了对方借题发挥的嘴。
王坤呵呵一笑,打圆场道:“林将军忠于职守,本官自然是放心的。只是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今府库空虚,兵员补充不易,这也是实情。张员外也是出于公心,想着若能以民间之力,襄助军方,尽快巩固城防,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嘛。”
他轻轻巧巧,就将“私下插手军务”偷换概念成了“民间襄助军方,巩固城防”。
张承宗顺势道:“王刺史所言极是。我张家在陇西多年,薄有家资,也认得些勇武健儿。若林将军不弃,张某愿捐献钱粮若干,并招募三百乡勇,划归将军麾下听用,一应粮饷器械,皆由我张家承担,只求能为保境安民出一份力,也解将军燃眉之急。”
三百乡勇!全副粮饷器械!这手笔不可谓不大!这已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诱惑和渗透。一旦林烨接受,这三百人名义上归他,实则只听命于张家,他这行军司马,立时便成了张家的傀儡!
厅内气氛瞬间凝滞。侍立的婢女似乎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连呼吸都放轻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烨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王坤端着酒杯,看似悠闲,眼神却紧紧盯着林烨。张承宗脸上笑容不变,但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微微绷紧。
林烨沉默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他能感受到那看似慷慨提议背后森然的寒意。接受,则万劫不复;拒绝,则彻底撕破脸,粮饷断绝,举步维艰。
片刻后,他抬起眼,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张员外果然豪爽。三百乡勇,粮饷全包,如此厚赠,恐怕陛下亲军亦不过如此。”
他语气平淡,却让张承宗眼皮一跳。
林烨继续道:“不过,我朝军制,兵员征募、粮饷发放,皆有定规。私蓄部曲,形同谋逆。张员外一片‘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这‘乡勇’,还是留在员外府上护院更为妥当。至于平凉城防……”他目光转向王坤,语气转冷。
“若真如王刺史所言,关乎全城安危,下官明日便上书朝廷,详陈陇西都督府兵员缺额、武库空虚之现状,恳请兵部与户部紧急调拨!想必朝廷,绝不会坐视边陲重镇防务废弛!”
上书朝廷!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宴厅中炸响!
王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张承宗瞳孔骤缩,脸上的和煦再也维持不住,变得阴沉起来。
他们可以用地方事务、官场潜规则来拿捏林烨,但一旦林烨不顾一切,将事情捅到洛安,那就完全是另一个层面的博弈了!
届时,不仅他王坤治理不力、贪腐废弛的罪名跑不掉,张家插手军务、图谋不轨的嫌疑更是可大可小!朝廷再昏聩,对这等触及根本的事情,也绝不会轻轻放过!
这是林烨的反击!以自身可能面临的“诬告”或“不识时务”的风险为赌注,直指对方最致命的要害!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王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怒,干笑两声:“林将军言重了,言重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公务,来,喝酒,喝酒!” 他试图将话题重新拉回。
但经过方才一番交锋,宴席的气氛已彻底破坏。张承宗面无表情,不再说话。林烨也只是端坐不语。
又勉强坐了一刻,林烨便以伤势未愈、需要休息为由,起身告辞。
王坤这次没有挽留,只是脸色不太好看地点了点头。
张承宗看着林烨离去的背影,眼中寒光闪烁,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厅外夜色中,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与王坤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阴鸷与决绝。
此人,不能留了。
至少,不能让他再有机会,发出任何可能惊动洛安的声音。
林烨走出温暖如春的刺史府,踏入清冷夜风中,背后那看似华丽的宴厅,此刻在他感知中,已与龙潭虎穴无异。
林烨知道,从他说出“上书朝廷”那一刻起,与王坤、张承宗之间,便已再无转圜余地。
接下来的,将是不死不休的暗战。
而他,必须在这场暗战彻底爆发之前,让那秘密工坊中的炉火,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