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带着仆从和那份被拒收的“薄礼”悻悻离去,如同在平静的西跨院外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暂时散去,但水下酝酿的风暴却似乎更近了一步。
林烨心知肚明,拒绝张家,便是选择了与这地头蛇站在了对立面,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
现在必须争分夺秒,在更大的风暴来临之前,拥有至少一丝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
翌日,天色未亮,马贵便依令悄然离去。
待到日上三竿,平凉城在一种慵懒而滞涩的氛围中缓缓苏醒时,他才带着一身露水寒气返回,身后跟着一个用破旧斗篷遮掩了身形面貌的人。
来人正是周毅,他脱下斗篷,露出那张黧黑而刻满风霜的脸,眼中带着一丝紧张,更多的却是被召唤而来的激动与决绝。他向着端坐椅上的林烨,深深一揖:“小的周毅,拜见大人!”
“不必多礼,坐。”林烨指了指旁边的矮凳,语气平和,试图缓解对方的紧张。“让你冒险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周毅依言坐下,身体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等待军令的士兵:“大人但请吩咐!”
林烨没有立刻提及技术图纸,而是先问道:“周毅,你久在陇西,可知这张家底细如何?他们掌控的矿窑,尤其是铁矿,品质产量如何?”
周毅闻言,脸上露出愤懑之色:“回大人,这张家乃是陇西一霸!其家主张承宗,与王刺史乃是姻亲,盘踞此地数十年,关系网盘根错节。田产、商铺、车马行、乃至盐铁,几乎各行各业都有涉足,说其富可敌国亦不为过!”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痛心:“至于矿窑……陇西本有数处官营铁矿,但近年来,不是被以‘效益不彰’为由废弃,便是被张家以极低的价格承包,实则与私产无异!他们开采无序,只掠富矿,废弃贫矿,对矿工更是苛刻,致使良矿变废矿,实在是……暴殄天物!” 说到最后,他语气中充满了对资源被糟蹋的痛惜。
林烨默默听着,这与他的猜测大致吻合。张家不仅财力雄厚,更掌控着关键的矿产资源,尤其是铁矿。这既是他们嚣张的资本,也可能……成为自己的机会。
“若让你用我们库房中那些废弃的劣矿和石炭,你有几成把握,能炼出堪用的铁水?”林烨终于切入正题。
周毅愣了一下,眉头紧锁,认真思索片刻,坦诚道:“大人,不瞒您说,那些料实在太差,石炭火力不足且杂质多,按寻常土法,最多能炼出些脆硬不堪的‘铸铁’,用来打造农具都嫌容易折断,更别提军械了。小的……至多只有一二成把握,能炼出稍好些的‘炒钢’,但品质、产量都无法保证。”
一二成把握?这成功率低得令人绝望。但林烨眼中却闪过一丝亮光。周毅没有夸口,而是基于实际情况给出了专业的判断,这反而让他更加信任。
“若……本官有一种新的炼钢之法,能大幅提升炉温,有效去除杂质,你可愿一试?”林烨凝视着周毅,缓缓说道。
“新的炼钢之法?”周毅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大人……您说的是真的?世间……世间竟有如此妙法?” 作为一个浸淫此道半生的老匠人,没有什么比听到一种突破性的技术更让他心潮澎湃。
林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那份早已准备好的【优质钢材小型坩埚炉炼制法详解】的副本,递了过去。
“你看看这个。”
周毅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几张质地奇特、字迹工整清晰的纸张,只看了几眼,呼吸便骤然急促起来。
上面的图形结构、燃料配比、送风原理、乃至对矿料预处理的要求,都与他所知的任何传统冶炼法大相径庭,却又隐隐暗合大道,直指核心!
“这……这炉体结构竟能如此……这送风之法妙啊!妙啊!”他如痴如醉地看着,口中喃喃自语,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拍案叫绝,完全沉浸了进去。
许久,他才猛地抬起头,看向林烨的眼神已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敬畏:“大人!此法……此法若成,足以开一代先河!炼出的绝非普通钢铁,恐是……是百炼精钢之质啊!”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道:“小的愿以此残躯,为大人效死,定要将此法试验成功!”
“好!”林烨起身,将他扶起,“此事需绝对保密,选址、备料、建造,皆需暗中进行。所需人手,先从你信得过、且口风紧的老兄弟中挑选,暂定不超过五人。所需银钱……”
略一沉吟,将李烽所赠金囊取出,掂了掂,分出约一半,递给周毅,“这些你先拿着,用于购买必需而又无法自制的物件,如特定黏土、石墨等。记住,一切开销,暗中进行,账目你需心中有数。”
周毅郑重接过金锭,感觉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金钱,更是无比的信任和沉甸甸的责任。
“大人放心!小的晓得利害!定不负大人所托!”
就在林烨与周毅密议,初步敲定这破局第一步的绝密计划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动静。
这一次,来的不是张家的仆从,而是一名身着青色官袍、态度却比钱录事恭敬许多的州府小吏。
“林将军,”小吏在门外躬身行礼,“刺史大人于府中设下便宴,特命小人前来,恭请将军赴宴,一则为将军接风,二则……刺史大人言,有要事与将军相商。”
王坤的宴请?
林烨与屋内的马贵、周毅交换了一个眼神。昨日刚拒了张家的礼,今日王坤便亲自出面设宴?这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
是调解?是施压?还是与张家联手,布下的又一场鸿门宴?
周毅脸上露出担忧之色,低声道:“大人,王刺史与张家关系匪浅,此宴恐怕……”
林烨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面色平静,对门外的小吏道:“回复王刺史,本官伤势未愈,不便饮酒,恐扫了诸位雅兴。”
委婉的拒绝。
那小吏似乎早有预料,并不坚持,只是又道:“刺史大人说了,知将军有伤在身,故只是清淡小宴,绝不劝酒。大人言,所商之事,关乎将军麾下弟兄们今后的粮饷补给,乃至……平凉城的防务安危,还请将军务必拨冗一行。”
粮饷补给!防务安危!
这两个词,如同精准的针,刺中了林烨目前最薄弱的两环。王坤这是用实际的利害关系,逼他不得不去!
若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彻底撕破脸皮,恐怕明日开始,连那点可怜的糙米饭食都会断绝。而且,“防务安危”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这行军司马若置之不理,便是失职。
鸿门宴又如何?龙潭虎穴,此刻也得去闯一闯了。至少,能当面摸一摸这位王刺史的底牌。
林烨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道:“既如此……回复王刺史,本官稍后便至。”
“是,小人这便回复刺史大人。”小吏躬身退去。
院内,气氛凝重。
“大人,此宴凶险,我随您同去!”马贵立刻道。
林烨摇了摇头:“你留下,按计划协助周毅,尽快选定秘密工坊的地点。宴席之上,他们还不至于公然动手。” 他需要马贵确保技术破局的火种能够顺利点燃,这比他的安危更重要。
随后又看向周毅:“你立刻回去,依计行事,万事小心。”
“大人……”周毅欲言又止,满脸忧色。
林烨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的官袍,脸上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放心。不过是去吃顿饭而已。我也想亲眼看看,这位王刺史和那背后的张家,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他倒要看看,这究竟是裹着蜜糖的砒霜,还是……危机中潜藏的一线契机?
赴宴,亦是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