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室韦地界,只要不是打架,文状元走到哪儿都有酒局。当日深夜,她与傲木噶大吃大喝一顿。她每喝半斤酒,傲木噶就陪吃八两肉。正所谓半斤八两,势均力敌,杀了个月黑风高。
奶喝多了奶醉,酒喝多了酒醉,肉吃多了肉醉。但这一条来自“酒池肉林和奶缸”的连三岁娃娃都懂的定律对他俩有效吗?
数据说明。傲木噶心情好时能吃一头羊,心情不好能吃两头,和老情人闹别扭能吃三头。今日祖母过世,心情肯定不会好,但因崔花雨的到来而好了不少,那就按一头半算。以普通羊为例,一头羊出五十斤净肉,一头半就是七十五斤。那么崔花雨就要喝等量的酒。
真的有这么大量吗?不好说,但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有些话胡说起来才会让人印象深刻。
酒王驾临自然不能喝奶酒,上等佳酿伺候。酒越上等就越不是东西,崔花雨略吃亏。吃亏就要想办法弥补。所以酒肉之战不仅斗勇,也需斗智,不然就会被定律。
羊肉味大,打羊肉嗝味更大,闻多了也会醉,叫味醉。崔花雨味醉潜逃,不敢直面傲木噶。但味也能拐弯。她说:
“禁止打嗝。打一个罚吃一斤肉,要么对方少喝一斤酒。”
“酒嗝怎么算?”
“反过来算,同理。”
“合理,成交。”
继续打拼。在奋斗了大概五十斤出头的样子,傲木噶渐渐不支,憋嗝憋的,虽然之前就已不管三七二十一被罚了二十一斤。嗝越积越多变成屁,在放了一个长达一盏茶功夫的屁之后反败为胜——开放时崔花雨就认输了,跑了。躲门外,掩着门问:
“拉完了说一声。”
“完了。”傲木噶没有耍花招,如时报告。
崔花雨打开门,却往外跑了几步:“再透透。”
“你不够兄弟。”
“让你赢了还不够兄弟?”
“这一局不算,重开一局。”
“怎么说?”
“换你吃肉,我来喝酒。”
“行。”崔花雨进屋,又说:“一斤肉就能撑死我,但一斤酒也能醉死你。这一局算打平。再开一局新的。”
“你来开。”
“玩小一点的。好好聊聊,但只叙旧,不谈未来。说错一句罚一碗酒、二两肉。注意,就从这句话开始。”
“玩这么小,岂不害我只能吃个半饱?之前吃的都放掉了。”
“傲哥输了。‘吃个半饱’还没发生,不是叙旧。”崔花雨推上酒肉,“请慢用。”
“这样也算啊?说出去你会让人笑死。”
“‘说出去’还没发生,‘会让人笑死’也没发生,两句两碗酒,外加二二得四两肉。肉可以不吃。”
“不玩了。”
“先清账。”
幸好赌注小。不过傲木噶还是忿忿不平:“我上辈子肯定欠你们崔家的债,狗哥在狗哥欺负,狗哥跑了狗妹欺负。”
崔花雨笑:“傲哥太谦虚了。”
又说:“傲哥是真的谦虚。”
傲木噶指着窗外说:“就算这号子垮了将我压成肉酱,也挤不出一丝谦虚的成分出来。我这叫阴险。”
“乱谦虚就是阴险的一部分。”
“黑灯瞎火跑来这鬼地方,就为了玩我来着?”
“是。但还有一点小事,许巨愁关在哪儿?”
“百丈深井,东胡号子最具特色的牢房,山清水秀,温暖宜人,比我这儿条件好多了。”
“安全吗?”
“做鬼也跑不出去。”
“千万不能让他做鬼。”
“就晓得花妹冲着这件事来着,请指教。”
“跟他说,许多悲一定会来此地赴约。然后呢,在跑不了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提高他的生活待遇。过阵子,我会让神行汗宝捎来一件许多悲的信物给他当‘寄托’。”
“不能光骗,人也得来。”
“期限之日一定来。再往后也会偶尔来,满十年为止。”
“爱情这东西真的很害人。”傲木噶换了一壶奶酒,才解渴,就算羊肉不上火,吃多了也咸。
“那不是爱情,你那种才是。”
“我觉得都是。”
“两情相悦才是。”
“这不公平,比如乌恩。”
崔花雨将酒碗摔在桌上:“还让人喝不?”
“喝喝喝。瞧瞧你,几时变成武状元了?”傲木噶人高手更长,坐着不动就能越过大圆桌,抓起酒碗,塞到对方手上:“不说爱情了。说再多你也不懂……你爱过人没有?”
“爱过,爱过你。稀罕不?”
“不稀罕。来来来,我敬花妹一个。”
碰了杯,崔花雨正想喝,傲木噶又说:
“这一杯咱一起敬远方的狗儿……像我这种人,发起狠来连母猪都不放过,却不知为何一见他就心软?”
“傲哥想过要除掉他?”
“当然。就他那种人哪里会长期与我狼狈为奸?”
“怎么没动手?”崔花雨喝了又满上。
“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岂会自掘坟墓?”傲木噶也喝了又满上,“傲哥不是那种坏到六亲不认的坏人。”
“好一个推心置腹的坏人兄弟。再干一个,最后一个。”
“连夜回去?要不我腾一间上等牢房给你?”
“我急着去见一密友。”
“蒙面人阮老板?”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傲哥的小眼睛。”
“推理,推理推出来的。她虽然富可敌国,但没有点儿其他本事是守不住江山的。你们都是高手,高手与高手成为密友没什么稀奇。蒙兀室韦地广人穷,没多少人才。”
“干杯。”
“告诉木香沉,善待其其格。”傲木噶喝完,拿起刀熟练地切下一块肉并送进嘴里:“格格是我做好人的动力。”
三天后的同一时间,又一酒局。
露天酒局。
望郎坡深处,避风得月。
像崔花雨这种酒量的人跟阮老板喝酒会得慢性病,全程小酌。这真是大船开到小河沟,搁浅了。也还好有一段时间趁着阮老板黯然魂销——知悉黄酸八种逝世,便“偷偷地喝了个痛快”。
“爱情。爱情算得上是一种信仰吗?”阮老板突然回归,又说:“充其量也就是一种信仰了,放在现实生活中屁都不是。”
“师叔是在问我?”
“不。重新打开话头而已。”
“师叔与我师父曾是恋人?”
“往事不堪回首。”
“有缘无分?”
“是他太孬种,你师父就不是个男人。”
“他只是不使用武功而已。”
“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你千万别说他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站着让人活活打死的。”
“……差不多。”崔花雨自然没敢忘师父的临终交代,但是除了武功与财富之外,貌不惊人、什么都不惊人的阮老板似乎天生具有某种魄力,让她的谎言说起来格外像谎言。
“反正人已经死了,你就算骂他几句又有何妨?”
“……实在没什么可骂的。”
“让你说实话啦,你有那么笨吗?”
“他不是有意动武的,而是为了救我兄妹几人的命。就是救命,他不出手我们就会没命。”
“一场仗,输了两回。”
“师侄该如何理解您这句话呢?”
“打输了,也赌输了——如果他使用武功就必须娶我。我等了他几十年,却没想到等来一个死人。他是输了,可我赢得什么了?”
“他跟您赌?爱情也拿来赌?”
“赌爱情就是为了逃避,弱者的作风。”
月亮躲进树梢,打瞌睡,或者偷懒。一来到这里,崔花雨就一直在观察它,估摸半刻钟的样子就会跑出来。不论什么原因,它总是要在天门关闭之前跑回家的。阮老板将酒杯抵住嘴唇不放:
“是我父亲毁了我的爱情。”
酒杯还没有拇指大,满满一杯喝下去,崔花雨感觉全蒸发了似的,咽下去的全是口水。再来一杯。然后问:“他可以反对,但为何毁?”
“名门之家,他首先认为门不当户不对。但最重要的是你师父与他的猎物是拜把兄弟。然后他利用了他。而我一开始以为他在考验他。既为考验,就代表默许。哪敢想他连我也骗,我可是他唯一的子代。”
“狩猎成功后再棒打鸳鸯?”
“何须多此一举?你师父发现害了兄弟之后自己就跑了,跑前只留下了那一个赌约。他可能连我也误会了。随后我与父亲决裂,离家出走。在一个只有他知我知的地方,我留言说在天边的草原等他。然后就瞎等。等啊等。直到遇见崔狗儿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他放弃了爱情。为何不给我一次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