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低吼,
“无情无义!抛妻弃女!他沈南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猪狗不如的东西!”
大牛胸口急剧起伏,眼睛因激愤而发红,死死盯着父亲,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里迸出的血珠:“小玉嫂子她有三个女儿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我大牛不在乎!!”
老李头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爆发震住了。
他从未见过沉默寡言的儿子如此模样,那双从来只有憨厚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炽烈、执拗。
那一声声“不在乎”,像是锤子,一记记砸在老李头的心坎上,敲碎了那层包裹着对儿子未来担忧的硬壳,露出了里面同样滚烫的、属于一个父亲的疼惜。
他怔怔地看着儿子。
大牛那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庞,那泛红的眼圈里深藏的痛楚,像冷水一样泼醒了老李头。
这些年,儿子心里装着这么个人,装着这么份苦,却像牛一样闷声不响地扛着,一个人在地里没命地刨食,一个人独守空房……他图什么呀?
不就是图有朝一日能和那个同样苦命的女人小玉走到一起吗?
老李头浑浊的老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翻腾、挣扎。
确实,那沈男星就是个人渣,狠心地抛下小玉母女。
还有那沈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竟然做出如此猪狗不如的事情。
这些年来,连个音信都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村里谁不知道小玉的苦?
寒冬腊月,一个女人家带着仨孩子,日子过得像在刀尖上跳舞……
儿子大牛这份心……这份死心塌地的心……难道就真的该被“名分”这两个字生生掐死?
老李头沉默了很久,他慢慢抬起头,眼神不再浑浊,反而锐利得像刚磨好的镰刀。
“行了。”
老李头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大牛心头一跳。
他站起身,不再看儿子,佝偻着背走到门后,摸索着拿起那件油渍麻花的旧棉袄,动作缓慢却坚决地往身上套。
“爹?你这是要去哪?”大牛惊疑不定地看着父亲背对着自己系扣子的身影问了一句。
老李头没回头,只是闷声闷气地抛下一句:
“我去外面透透气。”
紧接着他系好最后一粒牛角扣,又抓过炕头那把用了几十年的烟袋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灰烬,然后,径直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堂屋门。
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像冰冷的瀑布,猛地灌了进来,老李头的背影在门口顿了一下,紧接着额踏进了门外浓稠的风雪之中。
风雪呼呼,老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沈家的土路上,脚下积雪咯吱作响。
风刀子似的刮过他布满沟壑的脸颊,钻进脖颈,却浇不灭他胸腔里那团骤然升腾、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火苗。
刚才在堂屋,儿子那声嘶力竭的“我不在乎”,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几十年固守的老理儿。
那份豁出去的劲儿,那份近乎绝望的深情,让他这个当爹的第一次看清了儿子心窝子里藏着怎样的滚烫熔岩。
他不能再等了,也不能再装糊涂了。
这层窗户纸,儿子大牛不好去捅破,只有他去了。
他得去捅破,不是为了儿子那点念想,或许……也是为了那个苦水里泡着的沈家儿媳小玉?
老李头自己也说不清。
沈家的院子比别家显得更加破败些。
低矮的土坯院墙塌了一角,勉强用几根枯树枝挡着,在风雪里瑟瑟发抖。
两扇薄薄的木板院门虚掩着,被风吹得咿呀晃动,露出里面同样漆黑沉寂的堂屋。
老李头在院门口顿了顿,伸手整了整被风吹歪的棉帽,深吸一口气,这才抬手在门板上轻轻地叩了两下。
“谁呀?”里面传来晨小玉温婉的声音。
紧接着门被拉开一道缝。
晨小玉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松松挽着,几缕碎发散在颊边,眼底是常年操劳留下的青影。
看到门外的老李头,她显然愣了一下,随即赶紧把门拉开些,脸上挤出一点局促的笑:
“是李伯啊?这么冷的天,快、快进屋来!”
屋里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
一个小小的炭盆放在堂屋中央,里面的炭火半死不活地燃着,只散发出微弱的热气。
三个女孩儿围坐在火盆旁,眼神怯生生的看向老李头,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像三只受惊的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