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圆儿很小的时候，就会经常想象未来的样子。很认真的那种。
想象自己长大以后，想象未知的未来的某一天，会发生某一件未知的事。
但他又打心眼儿里害怕，那个会突然到来的未来——害怕自己也会像父辈们那样，每天急吼吼地忙吃忙喝，一年到头，都围着那块儿地在打转。
但那种害怕，却又无可名状。
从看着麦苗一条条绿线似的，一寸寸的长起来，然后铺盖住黄土，没过了膝盖开始抽穗，直到长到了大腿根儿，一片片的绿浪也最终渐向金黄，再到戴着草帽挥舞着镰刀，和着蛰眼的汗水，筋疲力尽地收割打晒。
老天爷要是高兴，天气晴朗，粮食便能顺顺利利地装进袋子。等把公粮交到了粮库，揪着的心才能稍稍放下。
紧接下来就是翻地待墒，开始种秋。
春季要的是口粮。荒春，荒春，肚子饿不饿，心里慌不慌，脸上那点儿褶子打不打得开，全看麦子进不进得了仓。
秋季要的是经济。金秋，金秋，后半年敢不敢买两斤肉，过年能不能放挂鞭，全指着这季秋庄稼。
弓着腰拼着命，播种收割，除草施肥，呵护命根子似的终日劳作，不一定就能有所收获——其间旱了涝了，全看老天爷心情，别无他法。
种地的懒惰不起来，肚子不允许。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
或许那四季的轮回，全因岁月的漫长。
没人能说出个不对来。
即便憋屈，也只能憋屈。
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
可这回动地，吴秀娟觉得，那本就剩下的半条命，也要彻底没了。
赵同心活着的时候，夫妻俩育有一儿一女。闺女是老大，儿子是老小。户口本上只有女儿，儿子每年都还在交着罚款，所以落不了户口，是个名副其实的‘黑’娃子。
也就是说，儿子是分不到地的。
五队的地亩总数又是所有生产队里最少的。
本来就是仨人的地养活着四个人，每年还得交着巨额的超生罚款。赵同心的地要是再被收走，就等同于突然间少了一年半的收入。吴秀娟思来想去，心里发愁，这日子，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熬了……
左想右想，还是得去找一趟夏得板。
他现在是队长，不管怎样，队里的事，人家说了算。为了孩子，该拉的脸还是得往下拉——退一万步说，就算地还是要被提前收走，哪怕缓一年罚款钱，也总算是个转脚。
吃罢了晚饭，嘱咐俩孩子自己在家待着，自己收拾好了灶房上的锅碗，吴秀娟这才走出了门去。
黄广路把晚饭给母亲盛好端到了屋子里去，放着又用蒲扇扇了好久，见能入口了，这才对母亲道：“妈，你慢慢吃，他们都在，有事儿你叫他们。我把饭给我爹送瓜地去，我也在那儿吃。”
汤氏卧床十多年，虽腿脚不行，不能下地走路，但老太太头脑清明，牙口利索，一辈子也是个开朗人。
“国昌他们四个哪个不能跑？你非得跑一趟……”
“算了吧，买瓶醋半道上都能喝半瓶，叫他们送，去了剩个碗底儿了，嘿嘿。”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呵呵，正是能吃的时候……哪顿不是家里吃完，去国庆那儿再踅摸点儿吃？？也就是孔姑娘性子好，惯他们几个……叮嘱叮嘱，也别老是去，国庆现在也是一家子人，也不容易……”
“知道，也没少说，肚子饿了管不住嘴——谁让他是老大，他们兄弟姊妹的事，由他们吧，呵呵。”
桂氏早收拾好了饭，用个竹筐盛了，黄广路提着竹筐便出了门。
到了瓜地，爷俩坐在瓜棚前，饭刚吃到一半，突然看到影影绰绰一条黑影，由远及近发疯似的飞奔而来……
“谁？！”
“爷，广路叔！我，国强。”
“哦，国强啊？咋了这是？？”
丁国强快速地喘着气，略一定神，沉声道：“国庆哥他，给抓到派出所去了！”
“啥？？！！”
爷俩一听，同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老爷子黄有福一个没抓稳，半碗饭也倒扣在了地上！
“咋，咋回事？！因为个啥呀？？怎么会弄到派出所去了？？！”
“爷，你别急，别急，听我说——全都因为夏得板这个不是人做狗日的！”
“得，得板？？他又咋了？跟他又有啥关系？！”
“夏得板，他，他在地里欺负吴大嫂，我跟国庆哥带着汤圆儿去渠头那儿扎蛤蟆，正好碰见了。我们俩就把他打了！那狗日的叫了人来，摁住了国庆哥，拉到派出所去了。临走前国庆哥千叮万嘱，要我咬死说没动手，他自个儿……”
黄有福摆摆手，正色道：“国庆这样做是对的——你是个外籍，身上还有那档子事儿，这种事儿再上身，可麻烦得很。走，咱去看看，共产党的天下，公道就在那儿摆着，有理不怕说。别慌，别慌。”
三个人一路说着，疾步朝镇子西边走去。
刚出村子口，听见后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了上来，仨人扭头一看，汤圆儿。
“汤圆儿，你跟来干啥？？”
汤圆儿皱着小眉头，沉声道：“我想了想，还是先不跟我妈说……”
“为啥？？”丁国强多少有些诧异。
“我妈当是咱们扎蛤蟆去了，现在回去说，有啥用？”
“这……”
“汤圆儿想得对。走，先去弄清楚情况再说！”
总共也不过两三里地，几个人一阵赶，不大一会儿就到了。
大院子大门朝南，里面是乡政府和法庭所在，大门东边一进小院子，就是派出所。
门开着，小院里亮着灯。
几个人刚走进去，就看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平头大个子民警，正好从一间房里满脸怒气地走了出来，黄有福借着灯光打眼一看，认得。派出所所长，魏长友。
“长友……”
“吆！福叔，你咋来了？！”大个子民警一见黄有福，慌忙走上前来，“我一看是国庆，我都有点儿懵……”
“人呢？”
“都在栅栏里呢，还一个劲儿的掐着哩。正好你来了，赶紧让他松手吧，这娃子，真不是一般的轴！”
“能见不能？”
“你来了，那咋不能……咱就是一条：看听说，都行。那不该说的……”
“放心放心，说啥不叫你为难，我就看看是个啥情况。”
“得是你老头儿明事理！都像你，我这院儿一年要省多少心……”
说着话，引着几人进了那间房。
一个大号的房间，进门三分之一处，用一个带门的铁栅栏分隔了。
栅栏外边，还站着俩民警，俱是一脸的无奈表情。往栅栏里面再一瞧，几个人同时又被吓了一大跳。
那地面上，坐，哦不，‘盘’着……仔细一看，仨人。
黄国庆两只手臂上都是伤，青的红的带血的发肿的都有。
右手臂弯里勒着一个人的脖子，左手上还死死抓着另外一个人的头发。
被他勒住脖子那人憋得满面通红，被抓着头发那个仰面朝天疼得龇牙咧嘴面上变形。
俩人自然不甘被制，反过手一个抠着他的下巴，一个钳着他的手腕。仨人就那么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互相抓着，说它像‘品’就是品，说它是‘众’也是众。
其中一个民警看到黄有福进来，朝他一个劲儿地皱眉咂嘴，“福叔，您瞧瞧，还抓着呢，死活不放啊！”
黄有福朝着地上的三人望了一眼，看着黄国庆，脸一黑，沉声道：“有事说事，有理讲理，这都是个什么动静？！放开。”
老头一句话，黄国庆手上这才松了劲，那俩人也才同时放了手，三个人各自揉着自己受伤的地方，坐了起来。
“嘿——我说邪门了啊，棍子砸都不松手，还得是一物降一物啊？？老爷子也来了，来吧，三对六面的，说说，咋回事？”魏长友实在是郁闷得不行。
黄国庆别着脖子站起身来，开口道：“夏得板个狗日的强奸妇女，被我撞见了，我就把他打了，他又叫了他们两个来打我，就这么回事。”
黄有福又看看魏长友，“再多嘴问一句，既然是他跟夏得板的事情，那为什么夏得板人没到？还有，那个吴秀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