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热得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我们单位终于从县城中心那栋吱呀作响的旧楼里解放出来，搬到了北郊的新址。新地方是一片开阔的地带，楼后面是大片的田地和庄稼，办公楼是崭新的六层小楼，米黄色的外墙在阳光下显得干净又明亮。楼前楼后，新栽的杨树郁郁葱葱，风一过，叶片便哗啦啦地翻滚，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刚搬来那会儿，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新环境的喜悦，觉得这开阔的视野，连带着人的心胸都舒展了不少。
我们科室有6个人，被分在一大一小两间办公室。大间是我们五个年轻人，而科室的骨干，曹姐，则在隔壁那个带窗的小单间里独享一份清静。
曹姐那年三十有二、三岁，是我们单位公认的一枝花。她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而是像一块温润的玉，岁月沉淀下的气质让她显得格外柔和。她平时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工作能力又强，是我们这群年轻人心里既敬仰又亲近的“定海神针”。她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每天中午都要在办公室的躺椅上小憩一会儿。她说，中午不睡，下午崩溃，办公室里有空调，总比回家折腾强。
搬来新办公室的第三天，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那天中午，吃过午饭，大家都在大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曹姐则像往常一样，关上了自己小间的门。她把那张可以半躺的办公椅调到最舒服的角度，盖上自己带来的薄毯，准备进入梦乡。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的送风声发出低沉的嗡鸣。就在她意识渐渐模糊，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时，她感觉右边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啪。”
那触感很轻，带着一丝凉意，就像有人用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曹姐以为是隔壁大间的同事又来跟她开玩笑，便没太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
过了一会儿，大概也就一两分钟，那感觉又来了。
“啪。”
这次力道稍微重了一点，也更清晰了。曹姐有些不耐烦，心想谁这么没分寸，没看到自己要休息吗？她嘟囔了一句，没睁眼，只是动了动肩膀，示意对方别闹。
然而，就在她以为对方会知趣离开时，第三次拍击降临了。
“啪！啪！”
这次是连续的两下，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曹姐的瞌睡瞬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了上来。她猛地睁开眼，带着怒气转过头，想看看究竟是哪个同事在恶作剧。
然而，她身后空无一人。
小办公室不过七八平米，一目了然。办公桌、文件柜、绿植，一切都整整齐齐。门是关着的，窗户也紧闭着，空调的冷气正丝丝地往外冒。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
曹姐愣住了，心里的火气瞬间被一股寒意浇灭。她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怎么回事？幻觉？还是自己太累了，皮肤感觉出了错？
她正准备重新躺下，眼角的余光却在转头的瞬间，瞥到了一个让她血液几乎凝固的景象。
就在她刚才躺着的椅子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很高，瘦得像一根竹竿，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式中山装，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他的脸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像是水里泡了很久的浮尸，嘴唇没有血色。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不是活人的眼睛，而是一种浑浊的青白色，没有焦距，却直勾勾地盯着她。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挂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笑容，仿佛在嘲笑她的惊慌失措。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冲破了曹姐的喉咙。她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闭着眼，浑身发抖，等了几秒钟，才敢再次睁开。
眼前，依旧是那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那个男人，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她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象。但那冰冷的触感，那青白色的眼珠，那诡异的微笑，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曹姐失魂落魄地站了好几分钟，才勉强镇定下来。她冲出小间，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哆嗦。大间里的同事看到她这副模样，都关切地围了上来问她怎么了。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摆摆手，说自己可能有点低血糖，头晕。
从那天起，曹姐再也不敢在办公室午休了。哪怕到了下午，困得眼皮打架，她也只是趴在桌上眯一会儿，绝不敢躺下。她宁愿在办公室里多干一会儿活，或者跟同事们聊天，也不愿再独自一人面对那间小办公室的寂静。
连续几天没睡好午觉，曹姐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差了下去，眼圈乌黑，人也憔悴了不少。到了周五那天中午，她实在熬不住了，看着同事们一个个都进入了午睡状态，她决定换个地方。
她想起了自己的车。
她的车就停在办公楼后门的停车场。那里虽然远点，但至少是属于自己的密闭空间。她拿着车钥匙，跟还在打游戏的我们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独自走向了后门。
夏日的午后，阳光毒辣，停车场里空无一人，只有几辆孤零零的车子被晒得滚烫。蝉鸣声嘶力竭，更显得四周一片死寂。曹姐按了下钥匙，她的白色轿车闪了闪灯。她拉开车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赶紧坐进去，发动了车子，打开了空调。
在等待冷气吹散车内热气的时候，她把车门全都锁死，这才放心地放倒驾驶座，盖上薄毯，闭上了眼睛。车里是熟悉的、属于自己的空间，这让她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很快，困意再次袭来。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那个熟悉的、冰冷的触感，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右肩上。
“啪。”
曹姐的身体瞬间僵住，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是幻觉！又是那个感觉！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车窗外，站着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和之前那个不同。他看起来二十多岁，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衫，头发有点长，凌乱地遮住了额头。他的脸同样很白，白得像一张纸，但他的眼睛却很亮，亮得有些吓人，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车的后排，弯着腰，脸几乎贴着曹姐的肩膀，正对着她笑。
那笑容，和之前那个戴毡帽的男人如出一辙，诡异、空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恶意。
曹姐吓得魂飞魄散，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逃离，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的笑容越来越大。
她下意识地抬手去赶哪个男人，想让那个男人离开，可她的手却软弱无力。更让她恐惧的是，她注意到，那个男人并没有再动，他只是半弯着身躯在那里笑。而她肩膀上那冰冷的拍击感，却依旧在持续，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车门是锁着的，他是怎么进来的？那……那拍我肩膀的，是谁？
这个念头像一把冰锥，刺穿了她最后的理智。她疯了一样地去拧车门的钥匙，去按解锁键，但车门像是被焊死了一样，毫无反应。车内的空调冷气仿佛变成了寒气，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让她如坠冰窟。
就在她惊慌失措，濒临崩溃的时候，车里的那个男人，突然又像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仿佛他只是阳光下一个一触即破的泡影。
随着男人的消失，那持续拍击她肩膀的感觉也停止了。车门“咔哒”一声，可以打开了。
曹姐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连滚带爬地推开车门，冲了出去。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车，一路狂奔，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冲回了办公楼，冲进了我们的大办公室。
她冲进来的时候，我们几个还在午睡，被她撞开门的声音惊醒。只见她瘫倒在地，浑身湿透，脸色比纸还白，指着后门的方向，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们全都吓坏了，七手八脚地把她扶起来，给她倒了水。过了好半天，她才缓过劲来，断断续续地把刚才在车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她的叙述，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大家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和恐惧。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是前几天没休息好，产生了幻觉，但车里发生的事，描述得如此真切，让人不得不信。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默默抽烟的老同事老张，掐灭了烟头，用一种异常沉重的声音，缓缓开口了。
“曹主任，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栋办公楼后面，那片停车场……过去，是干什么的。”
我们都看向他，曹姐也抬起泪眼，望向这位在单位待了三十多年的老人。
张师傅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讲述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这地方，以前叫‘北洼子’，是县里枪毙犯人的法场。从民国到后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儿结束了一生。我们盖这楼的时候，就挖出过不少零碎的东西……这地方很邪门，以后不能在这里午休。”
我们听着，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往上冒。曹姐更是脸色煞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从那以后，曹姐哪怕是天气再热，也开车赶回家里午休，曹嘉业把办公桌搬到跟我们一个在办公室里，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