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元昏昏沉沉地走了出来,但他并未停步,他胸膛剧烈起伏,那股从书房中带出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愤与冰冷,驱使他疾步穿过将军府层层叠叠的回廊。夜色如墨,只有廊下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呼啸的穿堂风中摇曳,投下光怪陆离、扭曲跳动的影子,如同鬼魅般追随着他急促的脚步。
他并非走向自己的书斋,而是朝着府邸深处,那座供奉着韩家列祖列宗灵位的祠堂。唯有那里冰冷沉寂的香火,或许能暂时压住他心中翻腾的岩浆。然而,当他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散发着古老木料与陈年香灰气息的祠堂大门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冻结!
烛火通明。祠堂内数十盏长明灯将肃穆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正中香案上那方刺目的灵位——韩坤之位。那是他二哥,那个三年前被朱天照已皇位争夺的罪名、血溅帝都法场的二哥!灵位前,香炉里新插的三炷高香正袅袅升腾着青烟。
此番他并不孤单,灵位前还站着一个人!
韩乾!他的长兄!
韩乾并未着甲,只一身玄色劲装,背对着门口,身影在烛光下拉得极长,透着一股沉凝如山的压迫感。他手中,正握着一柄出鞘的长剑!那剑身狭长,寒光凛冽,映着跳跃的烛火,仿佛有血光在刃口流动。韩乾的动作专注而缓慢,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极其仔细地、一下下擦拭着那冰冷锋利的剑刃。那姿态,不像在侍奉祖先,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血腥祭典前的神圣净器仪式!擦拭剑锋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祠堂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每一次布帛滑过金属的摩擦,都像是毒蛇在嘶嘶吐信。
“大哥!”韩元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调,嘶哑地冲口而出,打破了祠堂内近乎凝固的肃杀,“你……你在干什么?!在祖宗灵前……你竟敢……你竟敢执此凶器!”
韩乾擦拭剑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金属撞击般的冷硬,穿透缭绕的香烟,清晰地砸在韩元耳中:“老三,我在做什么?你看不见吗?”他终于缓缓转过身,烛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直直刺向三弟。
“我在擦拭复仇的利刃!我在告诉坤弟,害他之人,必将血债血偿!用这柄剑,饮尽仇寇之血,告慰他在天之灵!”他手腕猛地一震,长剑发出一声清越刺耳的龙吟,寒光暴涨,剑尖有意无意地指向韩元,“三弟,你来得正好。看看这柄剑,它渴了太久,快了,马上便是它痛饮之时!”
“复仇?血债血偿?”韩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兄长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与狂热,看着那柄指向自己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利剑,巨大的悲愤与绝望如同巨浪般将他淹没。他猛地向前一步,因为激动,身体都在微微发颤,声音却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大哥!你醒醒!二哥的死我心如刀绞!可你要的复仇是什么?是拉着整个韩家、拉着西阳万千无辜的生灵,一起跳进万劫不复的火坑吗?!父亲糊涂,你也要跟着疯魔吗?!”
“嘿嘿,疯魔?”韩乾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残酷的冷笑,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狰狞可怖,“我看疯魔的是你!韩元!你被那些腐儒的酸词浸透了骨头!忘了是谁害死了坤弟?忘了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让坤弟死无全尸?是那龙椅上的昏君!是朝堂上那些吮血的蠹虫!”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空旷的祠堂里轰然回荡,震得烛火狂跳不止,“你告诉我,不掀翻了那昏聩的朝廷,不踏平了那肮脏的皇城,仇,如何报?韩家的血,如何洗刷?难道要像你一样,对着仇人摇尾乞怜,指望他们良心发现吗?那是懦夫!是废物!”
“我不是懦夫!”韩元同样嘶吼出声,眼中血丝密布,泪光在眼底疯狂打转,“可我不能看着父亲和你,为了私仇,把整个西阳拖入地狱!不能看着韩家世代忠烈的牌匾,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万世唾骂!大哥,你看看这祠堂!看看这些牌位!”他猛地指向香案上方密密麻麻的先祖灵位,声音悲怆欲绝,“祖父、曾祖、高祖……他们哪一个不是为西阳流尽最后一滴血,护的是这方水土的黎民!他们的忠魂英灵在上,你问问他们,韩家子孙举起屠刀,砍向自己守护的江山,砍向无辜的百姓,他们答不答应?!”
“住口!你也配谈韩府,你扪心自问,韩府的今天可有你韩元半分功劳?如今昏君要收拾韩家,你可有半分思量?还说什么世代忠良,二弟就是世代忠良的下场,我看你是瞎了眼!”韩乾猛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狂怒彻底吞噬,那柄擦拭得寒光四射的长剑,随着他手臂的挥动,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狠狠劈向韩元衣袖!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脆响!
韩元只觉得手上一轻,长袖似无数雪白的纸片如同受惊的蝴蝶,在祠堂内狂乱地飞舞、飘散。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漫天飘飞的碎屑,映着烛火,如同祭奠的纸钱。韩乾持剑而立,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死死盯着弟弟失魂落魄的脸。他手中的长剑,剑尖犹自嗡鸣,仿佛饮血前的兴奋低吟。
祠堂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碎片飘落在地的细微声响,衬得这方空间愈发压抑窒息。
“无辜?黎民?”韩乾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彻底撕裂伪装的、赤裸裸的残酷与嘲讽,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韩元的心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哪个王座之下,不是累累白骨?哪个盛世之前,不是血流成河?妇人之仁,只会害死更多的人!包括你自己!”他手腕一抖,剑尖带着冰冷的杀意,再次指向韩元,“收起你那套无用的仁义!即日大军开拔,你,要么拿起刀,随我杀进皇城!要么……”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韩元失血的脖颈,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就留在这里,永远陪着这些牌位!”
“大哥,你醒醒吧!你要杀进皇城,三弟万万不能同意,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二哥的惨剧再次发生,收手吧,如果大家执意和父亲谋反,你杀了我吧!”韩元声音虽低,但这个是发自肺腑的咆哮怒喝。
他话音未落,仿佛连祠堂内的空气都不愿再沾染这兄弟相残的戾气,外面骤然响起一声撼天动地的霹雳!
“轰隆——!!!”
惨白的电光撕裂厚重的夜幕,瞬间将祠堂内照得一片森然死寂!紧接着,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天河倒泻,狂暴地击打在祠堂的屋顶、窗棂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从敞开的祠堂大门猛灌而入,吹得无数烛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先祖牌位在光怪陆离的光影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无数愤怒的魂灵在无声咆哮!
就在这天地震怒、光影狂乱的瞬间,韩乾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这狂暴彻底湮灭!他猛地踏前一步,左手如铁钳般抓住自己玄色劲装的衣襟,右手长剑寒光一闪!
“嗤——!”
一声裂帛之声,竟压过了窗外的风雨雷鸣!
一截玄色的衣袍下摆,被锋利的剑刃齐刷刷割断!那截断袍如同被斩落的旌旗,在狂风中翻滚着,飘荡着,最终无力地跌落在地,恰好覆盖在散落一地的残破书页之上。
韩乾持剑而立,断袍处露出内里的衬甲,在摇曳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他脸上再无半分兄弟情谊,只剩下一种近乎妖魔化的、为达目的不惜碾碎一切的决绝与冰冷,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砸向韩元:
“道不同,不相为谋!韩元,从此刻起,你我兄弟情义,如同此袍——恩断义绝!明日之后,若你执意挡路……”他手中长剑猛地一振,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嗡鸣,剑尖直指韩元心口,声音陡然拔高,在风雨雷电的轰鸣中,如同死神的宣告,“休怪我……剑下无情!”
冰冷的剑尖在狂乱摇曳的烛火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距离韩元的胸膛不过咫尺之遥!那森然的杀意,比窗外倾盆的冷雨更刺骨,瞬间穿透了韩元单薄的衣衫,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祠堂内,烛火在风雨中挣扎,忽明忽灭,将韩乾那张被仇恨和疯狂彻底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修罗。先祖牌位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灵前新燃的三炷香,青烟在狂乱的气流中扭曲、飘散,仿佛无声的叹息。
韩元僵立在原地,脸色比祠堂里供奉的汉白玉还要惨白。他看着近在咫尺、吞吐着死亡气息的剑尖,看着兄长眼中那彻底泯灭了亲情的、只剩下赤裸裸杀意的寒光,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绝望,如同这漫天灌入的雨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浇透、冻结。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胸膛里那颗疯狂搏动的心脏,如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剑尖传来的寒意,提醒着他这残酷的现实——血脉相连的长兄,此刻已化身索命的阎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杀意达到顶点之时,祠堂外幽暗的回廊深处,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不知已伫立了多久。辅国大将军韩重进,如同一尊融于夜色的铁像,冰冷的目光穿透风雨,死死锁在祠堂内那对峙的、即将彻底崩裂的两个儿子身上。他布满厚茧的大手,紧紧按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之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甲胄的冰冷透过内衬,刺入他的骨髓,更深的寒意却来自心底那片被撕裂的荒原。
韩元昏昏沉沉地离开了內院,来到了偏厅,早已经准备就绪的五名将军正枕戈待命,院中甲胄反着寒光,霜花若雪。韩元痛苦的笑道:“你等都是韩氏江山的开国重臣啊,将来你们也可以黄袍加身,逼宫犯主,这个就是你们的命!”
说罢竟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