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谷关，将军府。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照了进来。
刘龙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张之前只属于姚瑞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这椅子宽大、厚重，椅背镶嵌着冰冷的青铜兽首，扶手被岁月和姚瑞的手掌磨得温润。他曾无数次站在堂下，仰望坐在这张椅子上的姚瑞，心中充满了不甘与嫉妒。如今，他终于坐了上來，身体坐上去的硬木触感，以及掌心传来的微凉，都让他有一种如梦似幻，却又无比踏实的征服感。
他身体微微后仰，试图完全占据这把交椅带来的权力空间，手中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一方沉甸甸的端砚。那是姚瑞平日里最爱不释手的物件，石质细腻，呵气成润，据说是在一次大捷后陛下亲赐。刘龙的指腹划过砚台上姚瑞亲手刻下的一个不易察觉的“瑞”字，脸上挂着抑制不住、几乎要溢出来的得意笑容。烛光摇曳，他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得意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镇昂古关，号令三军的未来。
“哈哈！姚瑞这个蠢货！”刘龙将砚台重重地拍在桌上，对一旁的王全说道，我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不禁吓！几句虚张声势的狠话一说，为了他那点可怜的‘仁义’，就真的夹着尾巴，带着他那群死忠撤出关外，把这座雄关，这将军府，拱手让给了我！真是天助我也！不，是天意如此！合该我刘龙，有此际遇！”
王全满脸谄媚地附和道：“将军神威！姚瑞那个莽夫，哪里是将军的对手。他这一退，军心尽失，还有，将军放心，姚瑞的夫人和那位小公子，卑职早已派了最可靠的心腹，以‘保护’为名，将他们‘请’到了府内最僻静的西跨院，严加‘看护’，绝无闪失。如今，我们已是稳操胜券，只待将军下一步的指示。”
“稳操胜券？”刘龙眯起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不，还不够。这个懦夫！这个伪君子！平时在军中，仗着官大半级，可没少当着众人的面训斥我，斥我急功近利，骂我驭下不严！他那副高高在上、正气凛然的模样，我早就看够了！我要趁此机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我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姚家，成为整个大永的耻辱！”他站起身，在房间内踱步，心中的恶毒念头如野草般疯长，“你快去伪造几份姚瑞私通敌国，售卖军粮和磁矿给北荻人的书信，做好后，连夜飞鸽传书发给丞相。”
“将军，我之前已经在驿站信差被杀时，获得过姚瑞的书信和印章，模仿他的笔迹也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已经造好了一些书信，现在只需添加几句最关键的即可。”王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几封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信件。
他拿起笔，蘸上墨汁，在其中一封信的末尾，添上了几句致命的话：……前议磁矿三百吨，军粮五千石，已于上月十五日子夜，在黑风峪顺利交接，北荻使者阿史那部验收无误。此事关乎身家性命，万望保密，切切。瑞，再拜。”笔走龙蛇，竟与前面姚瑞的笔迹浑然一体，难分彼此。
接着，他又在另一张空白的、质地特殊的北荻常用的羊皮纸上，以另一种粗犷风格的笔迹，模仿北荻文书的口气写道：“……尊驾所供磁矿、粮秣，可汗甚慰。依此前约定，待我铁蹄踏破昂谷，饮马渭水之时，云、朔二州之地，当划归姚将军自治，世袭罔替。望勿失期。北荻汗庭，金印为凭。”
写完，他吹干墨迹，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将军，您看，这样一来，姚瑞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丞相大人收到信，明日一早便可在朝堂之上雷霆发难，圣上多疑，最恨边将勾结外邦，必会龙颜大怒，下旨将姚瑞削职拿问，锁拿进京！到时候，这昂谷关，就是将军您的天下了！”王全说道
“好！好一个王全！真乃吾之子房也！”刘龙逐字看完，尤其是看到“云朔二州，世袭罔替”那几句时，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彩，仿佛那王位已触手可及。他大喜过望，激动得重重地连拍王全那略显单薄的肩膀，“放心！事成之后，我保你一个副将之位，不！是这昂谷关的守备将军！荣华富贵，你我共享！现在，什么都别说，立刻去办！我要让丞相明天一早，就能收到这份决定命运的‘大礼’！”
“多谢将军！属下这就去办！”王全答道。
“还有，”，刘龙志得意满，胸中豪情万丈，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执掌虎符，号令三军的景象。他猛地一挥手，杀气腾腾地补充道：“传我命令，集结一万精兵，卯时一刻，随我突袭姚瑞大营！务必赶尽杀绝，一个不留！”他端起案几上那杯早已斟满的、象征着胜利的烈酒，仰头一饮而尽，感受着那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种扭曲的快意。随即，“啪”的一声脆响，空酒杯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四分五裂，瓷片飞溅，仿佛是他为姚瑞，以及姚瑞所代表的那套仁义道德，敲响的终结丧钟。
“将军且慢。”王全转身刚想走，听到刘龙的话突然阻止，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谄媚，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嗯？”刘龙正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杀戮和绝对胜利的快感中，被王全突然打断，很是不悦，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斜睨着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王全，你还有何顾虑？莫非是怕了？”话语中已带上一丝冷意。
“将军神机妙算，姚瑞必败无疑。”王全先是恭维了一句，随即压低声音，谨慎地说道：“只是，末将斗胆，想请将军示下两件事，以便我等更能周全行事，确保万无一失。”
他稍稍抬头，快速瞥了一眼刘龙的脸色，见其虽然不耐，但并未立刻发作，才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其一，据属下多方打听，随姚瑞一同撤离的，还有前来劳军、却被卷入此事的安宁公主，以及纳兰嫣然将军。她们身边，跟着一个来历非常神秘的年轻人，名叫林峰。此人……很是邪门。武功路数怪异至极，高深莫测，这尚且不论，他所用的兵器，更是闻所未闻，似乎能于百丈之外取人性命，精准无比，且声响巨大，犹如雷霆。白日里在关前，刘进便是被此獠用那妖器所伤，瞬间毙命！卑职总觉得，此人是我们计划中一个巨大的、难以预估的变数和障碍。将军用兵时，不可不防，需想法应对。”其二，等我们大功告成，那安宁公主和纳兰嫣然该如何处置？”
刘龙闻言，发出一阵不屑的嗤笑，他重新坐回太师椅，翘起二郎腿，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王全啊王全，你聪明一世，怎么此刻却糊涂了？这些本将军早已想好了。”他得意地晃着脑袋，说道：“等我们杀到姚瑞的营帐前，先不必急着进攻。让士兵们将他们团团围住，然后，把姚瑞的夫人和那个小崽子，押到阵前！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他的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姚瑞那个伪君子，最重情义。看到自己的妻儿在刀口下，他除了下跪投降，祈求本将军开恩，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他敢动吗？他舍得动吗？他那所谓的军心，在至亲性命面前，就是个笑话！”
至于那个叫林峰的年轻人……”刘龙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的轻蔑和冷酷，“不管他武功多么高强，有什么妖法邪术，在姚瑞妻儿作为人质面前，他敢轻举妄动吗？姚瑞第一个就不会允许他动！他若敢动，就是逼姚瑞妻儿速死！到时候，本将军只需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弓箭手张弓搭箭，全部瞄准他一人！任他有三头六臂，能快得过漫天箭雨？我把他乱箭射死，剁成肉泥！看他还如何逞能！”
“那……公主和纳兰将军呢？”王全追问道。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刘龙笑得更加猖狂，“杀了多可惜？简直是暴殄天物！你可知道，北荻国的老可汗，当年不是一直念念不忘，想要迎娶一位我们大永朝真正的金枝玉叶吗？只是当年皇上以公主年幼、年龄悬殊太大为由拒绝了。还有那纳兰嫣然，将门虎女，别有一番风味，听说在北荻那边，也是名声在外，许多贵族都想驯服这匹烈马！”
刘龙的声音充满了算计：“等我们彻底拿下昂谷关，肃清姚瑞余孽，我就将安宁公主和纳兰嫣然，作为一份厚重的‘礼物’，完好无损地，‘送’给北荻可汗！这既能彰显我们结盟的诚意，又能换来北荻铁骑的全力支持，让我们在这北疆之地，根基稳如泰山！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北荻可汗满意的笑容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利益，忍不住再次放声大笑：“哈哈哈！到时候，可汗一高兴，说不定，封我一个南疆王，让我裂土封疆，与可汗南北呼应，这万里江山，也未尝不能争上一争！哈哈哈哈！”
在他疯狂的笑声中，一幅他登基为王，纵马天下的美图，似乎已经展现在眼前。
王全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贪婪和向往。他躬身道：“将军深谋远虑，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末将这就去安排姚瑞夫人、公子和夜袭事宜，并将信件，送出城去。”
“去吧！速去速回！”刘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王全垂下头，恭敬地附和着笑着，口中连连称是：“将军深谋远虑，思虑周详，属下目光短浅，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此，确是万全之策，再无后顾之忧了！”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之下，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和隐隐的不安。刘龙的计划听起来狠毒周全，却太过一厢情愿，太过依赖对手会按照他预设的剧本行动。他严重低估了姚瑞在绝境中可能爆发的决死之心，更是严重低估了那个来历不明、手段诡异的林峰。那种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力量，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不过，转念一想，他王全自有保全之道。刘龙若能成事，他自然是从龙功臣，享尽荣华；若事有不谐……他心中冷笑，自己也早已预留了退路。眼下，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他收敛心神，再次躬身请示：“那末将这就去安排姚瑞夫人、公子那边的‘保护’事宜，并即刻调兵遣将，准备卯时的夜袭。同时，将这封‘信’，送出城去。”
“去吧！速去速回！本将军要在这里，静候你的佳音，等待出击的时刻！”刘龙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重新拿起那方端砚把玩，似乎已经将它视为了自己的玉玺。
王全不再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礼，倒退着出了正堂，转身快步没入将军府深邃的廊道阴影之中。
他没有丝毫耽搁，径直来到将军府后院一个极为偏僻、靠近马厩的角落。这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棚，里面养着七八只训练有素、用来传递最紧急军情的信鸽。他仔细地选了其中一只看起来最为神骏、羽翼丰满的灰背信鸽，动作熟练而轻柔地将那封足以将姚瑞推向万丈深渊的伪造信件，用特制的防水油布包好，牢牢地绑在了信鸽强健的腿上。
他抚摸着信鸽光滑而温暖的羽毛，抬起头，望向漆黑如墨、没有半点星光的夜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阴沉。他对着信鸽，也仿佛是对着那不可知的命运，低声喃喃，如同毒蛇吐信：“飞吧……飞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越过这黑暗，飞到那繁华的京城去。让丞相大人，尽快看到我这份大礼’。”
然后，他双手高高扬起，用力一抛。
信鸽“扑棱棱”地展开双翼，发出一声短促的“咕咕”声，在低空盘旋了半圈，似乎是在辨认方向，随即义无反顾地振翅高飞，化作一个微不可见的小黑点，迅速地融入了那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茫茫夜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