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内院书房。
斜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扯得巨大而扭曲,通过窗户浓重地投射在墙壁上,仿佛两座沉默对峙的山峦。韩重进的手指缓缓滑过铺展在桌案上的地图,那是西阳国的江山社稷,那是芸芸众生中的黎民百姓,那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的炊烟,韩重进左手拿着饱满汁水的狼毫,重重的划个了箭头。那上面朱砂勾画的箭头,如同嗜血的毒蛇,正无声地缠绕着象征帝都的徽记——一场即将颠覆乾坤的谋反,正在这幽暗的烛火下悄然成型。
“父亲!您收手吧!”一声压抑着痛苦与惊惶的低吼撕裂了密室的死寂。门被猛地推开,韩元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急促的呼吸使得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父亲案上那份几乎昭示着灭门之祸的图卷,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光也熄灭了。
韩重进的手猛地一收,下意识地将地图一角攥紧,皱成一团。他抬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刮过第三个儿子的脸庞:“谁准你擅闯此地?你给我出去!”
“这是擅闯么?难道儿子见父亲现在都得由着石钟秀来通报?”韩元的声音嘶哑,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一步步踏入这令人窒息的谋逆中心,“若我再不闯,明日西阳国便是尸山血海,韩家……便是万劫不复的乱臣贼子!”他猛地指向那地图上狰狞的朱砂,“这就是父亲筹谋的‘大事’?以万千将士的性命,染红自己的登天之路?韩家的忠义何在?”
“放肆!”韩重进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灯焰狂跳,墙上对峙的巨影也随之狰狞晃动。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儿子笼罩,声音沉冷如铁:“黄口小儿,你懂什么叫做忠义?这世间的忠义,不过是龙椅上那昏聩小儿用来勒死忠良的绳索!如今他尚未坐稳龙椅, 一旦条件成熟,他的屠刀就会永远悬落在我脖颈处?将来我韩府永世不得翻身!”
韩元迎向父亲迫人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寒意几乎要将他冻结。他身体微微颤抖,却挺直了脊梁,字字泣血:“父亲,二姐已经是皇后,不会对您老怎么样。您忘了祖父临终的教诲么?韩家世代为将,忠的是社稷,卫的是黎民!保的是江山,纵使皇权有私,这西阳的江山何辜?这万千生民何辜?您这一反,就是亲手将韩家几代人的忠骨,挫骨扬灰!”
“我韩家的忠骨还能称得上是忠骨么?忠骨换来了猜忌,忠骨换过来是短暂的护身符。”韩重进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那笑声在密闭的室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与空洞。他绕过桌案,步步逼近,宝剑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如同催命的鼓点。“元儿,你读圣贤书读迂腐了!这天下,从来是兵强马壮者居之!所谓忠骨,不过是史官笔下的几滴虚妄的墨,是败寇坟前的几缕青烟!”他猛地抬手,指向窗外无边的黑暗,那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看看这天下!庸主在上,奸佞横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搏一个朗朗乾坤!这,才是真正的大忠!大义!”
韩元眼中蓄满了泪,那泪光在烛火下闪动,如同绝望的星火。他猛地跪下,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起头,泪痕在苍白的脸上蜿蜒而下:“父亲!您醒醒!您以为坐上那位置,就能心安理得?午夜梦回,多少亡魂会来叩问?韩家列祖列宗的英灵,会如何看待一个篡逆的子孙?这不是大业,这是……自取灭亡的深渊啊!”他双手死死抓住父亲冰冷的甲胄下摆,声音哀恸欲绝,“收手吧,父亲!趁一切……还来得及!”
韩重进猛地一甩袍袖,巨大的力量将韩元的手震开。他眼神凌厉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与决绝:“为父一生都在深渊边上行走!既然世道待我如刍狗,我又何必再对它俯首称臣?你怕了?怕了就滚回你的书斋去,继续做你太平盛世的清秋大梦!莫要在此……碍事!”
韩元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身体因为巨大的悲愤和绝望而微微摇晃,仿佛风中残烛。他不再看父亲,目光投向那盏昏黄摇曳的孤灯,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父亲要谋反,儿子也劝说不了您,您此刻亲手了结了我这‘碍事’的逆子,用我的血祭您的旗……要么,就请父亲,踏过孩儿的尸首,去成就您那染血的‘大业’吧!”
“你——!”韩重进目眦欲裂,狂怒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最后一丝理智。暴喝声中,寒光乍现!那柄曾饮尽敌酋血的佩剑,带着凄厉的破空之音,如毒龙出鞘,冰冷的剑尖直指亲生骨肉的咽喉!
剑风扑面,激得韩元额前碎发狂乱飞扬。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那剑尖散发出的、几乎要刺穿肌肤的寒意。剑尖在距离他咽喉仅有三寸之遥的地方,骤然顿住!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寸之间。韩元闭上了眼,身体却挺直如松,不闪不避,唯有眼角一滴滚烫的泪,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碎成几瓣。那是一种彻底的绝望,一种向死而生的平静。
韩重进握剑的手,那曾挽强弓、破万军、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在微微颤抖!剑身映着烛火,也映出儿子紧闭双眼、引颈就戮的年轻面庞。那面庞像极了自己的小时候,那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韩重进啊。如今面部滚落的泪痕,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反了反了,石钟秀,替为师拿住他!”韩重进朝着侧厢房大吼道。
石钟秀是跟了韩重进多年的弟子,一直以来帮助他从事教练之职,眼下在军中从事辅教,帮忙训练卫军。此番他正在书房整理资料,忽听韩重进大吼,当下也手足无措,只好搓着手低着头道:“师父,今天别生气了,赵将军千金马上就来了,还是让师弟赶紧准备准备!师弟,吉时快到了,还请入内堂穿戴礼服吧!大家都别愣着,赶紧干活去!”
“慢着,我韩府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人指三道四?要不是你等人员再三挑拨,父亲如何能走上今天的道路?将来韩府大祸临头,我第一个饶不了你!”韩元指着石钟秀怒斥道。
石钟秀顿时低下头来,立在韩重进身后,低声道:“少爷,你我往日的事情还请放在一边,今天是你大喜之日,还请以府上声誉着想,老爷也不容易!你体贴体贴他吧!”
“哈哈,我偌大的韩府还有声誉吗?你当年为虎作伥,不知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杀了多少朝廷忠良,当年你逼死我娘亲,那时候你考虑过韩府的声誉么?如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如今你又算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教训我,这个韩府究竟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韩元愤愤不平道。
“啪”的一记耳光袭来,韩元猝不及防,顿时晕倒在地,白皙的面颊上瞬间红肿了一片。
韩元哈哈大笑,忽然间他跪了下来,朝着韩重进重重的扣了几个头:“韩老爷,韩大爷,您行行好!杀了我吧!我实在不想活在这个世上!我给您叩头了!娘亲被你杀了,二姐被你送进宫,他们逼宫犯主,他日定当死无葬身之地,求求你现在给我来个痛快的!”
韩重进此番忽然心如刀绞,他自幼疼爱这个最小的儿子,但如今的决定已让父子二人形如陌路。为了弥补自己的一时过失,自己也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儿子夜不归宿,挥金如土,他都忍了,以为年轻人年少清高,时间长了也就是淡忘了,但如今见韩元对自己的愤恨一日高过一日,二人关系江河日下,当下亦是痛苦不已,“你走吧!从此你不再是我韩家人,走的越远越好!”
“这,这,这话不能说啊!”石钟秀面色煞白,不知道该如何破这个局。
“莫要理他!石钟秀,你过来,我今日收你为义子,替为父娶了将军之女!”韩重进道。
“老爷,这万万使不得啊!我若这样做,还是人么?我可不敢哪!”石钟秀叩头道。
“你们听着,从今天开始,石钟秀就是你们的少爷,谁要再喊他为教头,我第一个饶不了!还不去替少爷更衣,操办喜事!”韩重进大声道。
“是!”众人唯唯诺诺,却也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石钟秀终于露出了无比满意的笑容,忽然他变了一个神色,朝着众人使了过去,众人仿佛极懂他的心思,连忙爬起来。
子时的更漏声未落,韩府外的玄甲已泛起冷光。韩重进抚摸着腰间那柄镶着十二颗东海明珠的御赐宝剑——三年前皇帝朱天照亲手为他系上此剑时,曾笑言"此剑当永镇河山",此刻剑鞘上却凝着霜雪般的杀气。他望着窗外西北方向的宫墙方向,见那城楼上飘摇的宫灯,朝着石钟秀道:"石儿,行动方略可曾验过?"
“一切都按照师父之意仔细查验,宫里那边也打点好,吉时旦至,立刻行动!”
韩重进转过头来,一双鹰目盯着石钟秀。
石钟秀心下一慌,连忙道:“义,义父,孩儿退下了!”
韩重进这才扭过头,踱着方步,在屋内细细的寻思了好大一会,见四处无人,连忙打开了一个暗格机关,只见屋中的书桌朝上缓缓升起,下方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便朝着地下走了过去,随后书桌又恢复在了原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