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广看着宁绍脸上那抹疏离的淡漠,心头一沉,如同坠入三九寒潭。
他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最后的挣扎:“三公子,您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徐家……看着舅父他们就此沉沦?京中的局势瞬息万变,您现在回去,凭着侯府的底子和您的才干,未必不能……”
“未必不能什么?”宁绍终于回过头,眸色深沉,像含着碎冰的古井,不见半分波澜,“未必不能像个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去求那些曾经的政敌赏一口饭吃?还是去依附哪个皇子,赌上整个宁家的身家性命,换一个未知的将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舅父的好意我心领了,”宁绍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却并未饮下,“但宁家的路,就不劳徐家费心了。你好自为之吧。”
话音落,徐文广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巨力将他推开,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决绝。
他看着宁绍的背影,忽然明白,这位蛰伏多年的宁家三公子,心中所谋划的棋局,早已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他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逃避,他是在等待,等待一个足以让他掀翻整个棋盘的时机。
凝滞的气氛还未散尽,管家林之栋便躬身而入,呈上一张烫金请柬:“三爷,‘一啄一饮’的薛夫人派人送来茶会请柬,就在今日午后。”
宁绍接过请柬,指尖在那三个飘逸又不失风骨的字上轻轻划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又是这个庄子,又是这对神秘的母女。
他本能地觉得此事透着一股子繁琐,可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那日惊鸿一瞥的纤细身影,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戒备的眼眸。
“备车。”他最终还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将请柬随手置于案上。
马车辚辚,驶出宁侯府,朝着京郊而去。
车厢内,宁绍闭目养神,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脸,可越是压抑,那身影便越是清晰。
他告诉自己,此行只是为了弄清楚那幅画的来历,为了探查这对母女的底细,绝无他想。
可那份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却如藤蔓般缠绕心间,让他一贯沉静的心湖,泛起了圈圈涟漪,忐忑与躁动交织,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
“一啄一饮”庄子坐落在京郊一处风景秀丽的山坳里,马车刚一停稳,便有青衣小厮上前引路。
宁绍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小厮的腰间,只见一块乌木腰牌上,用赤金镶嵌着一个奇特的符号——“¥”。
这符号他从未见过,既非篆文,也非符箓,造型简单却透着一股直白的富贵气。
他不动声色,抬眼望向庄子的大门,门楣上悬挂的匾额龙飞凤舞,落款赫然是早已归隐的前朝大儒——宋濂的手笔。
宋濂的字,千金难求,如今却被一个商贾之家挂在门楣之上。
庄子里的亭台楼阁,一步一景,看似雅致清幽,却在细节处,如梁柱的雕花、窗棂的纹样,都隐隐透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奢华。
这份精心设计的雅俗共济,让宁绍心中微动。
此地的主人,绝非寻常商贾那么简单。
她既有通天的财力,又有附庸风雅的野心,更有将这两者完美融合的手段。
穿过回廊,绕过一片栽种着奇珍异草的花圃,一个清雅的茶室便出现在眼前。
还未走近,一阵清风拂过,带来幽幽的兰花香气。
“宁三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宁绍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裙的少女正执扇立于茶室门口,盈盈含笑。
她身姿绰约,眉眼如画,手中一柄湘妃竹骨扇轻轻摇曳,扇面上几点墨梅傲然绽放,衬得她整个人如水墨画中走出的仙子,清丽脱俗,又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
正是那日惊鸿一瞥的“夫人之女”。
宁绍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他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她,比想象中还要清晰。
那日她虽戴着帷帽,但那双眼睛,那份独特的气质,早已刻入他的脑海。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收敛起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艳,拱手还礼:“薛姑娘客气了。”
“公子请。”薛兮宁侧身引路,举止大方得体,不见丝毫小女儿家的羞怯。
宁绍随着她步入茶室,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身上。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词穷,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似乎有些失灵。
落座之后,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轻轻推到薛兮宁面前。
“初次登门,不成敬意。听闻姑娘雅好山石,府中恰好有方泰山石,虽非极品,倒也有些意趣,赠与姑娘把玩。”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林之栋跟在身后,眼皮却是一跳。
府里谁不知道,这块泰山石是老侯爷的心爱之物,三公子平日里自己都宝贝得很,今日竟拿来做了见面礼。
这示好之意,简直是毫不掩饰。
薛兮宁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送上如此重礼。
她打开木盒,只见一方色泽墨黑、纹理奇特的石头静静躺在其中,虽不大,却自有一股沉稳厚重之气。
她抬眸看向宁绍,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探究:“公子厚爱,兮宁愧不敢当。”
“姑娘不必客气,”宁绍的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掩饰着内心的刻意,“宝物赠知音,此石放在我那,不过是块顽石罢了。”
气氛正好,两人正要再说些什么,一道夹杂着雷霆之怒的清冷女声却从前厅的方向骤然传来,瞬间撕裂了这方茶室的宁静。
“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我的庄子里动手脚!”
声音凌厉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宁绍和薛兮宁皆是一惊,对视一眼,同时起身朝前厅走去。
只见前厅之中,贺婉贞一身素色长衣,手执一根手臂粗的楠木棍棒,正俏脸含霜地站在院中。
她面前,几个穿着萧承魏王府家仆服饰的壮汉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其中一人的脸上已经高高肿起,嘴角渗着血丝。
“夫人!您息怒!我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为首的管事颤声求饶。
“奉命?”贺婉贞冷笑一声,眼中寒光四射,“奉谁的命?魏王妃的命吗?她让你们来我的马棚里给马下黑手,你们就来了?那她要是让你们来拆了我的庄子,你们是不是也敢?”
她话音未落,手中棍棒已然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抽在那个管事的背上!
“砰”的一声闷响,那管事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
“这一棍,是教训你不知尊卑,擅闯民宅!”贺婉贞的声音愈发冰冷,气势凌厉如风雷乍起。
宁绍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一幕,瞳孔骤然收缩。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在传闻中长袖善舞、手段圆滑的商贾遗孀,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她亲执棍棒,痛打王府恶仆,这份胆气与狠厉,哪里像一个需要依附权贵求生的妇人?
他心中对这对母女的印象,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这哪里是什么柔弱的菟丝花,分明是两株带刺的蔷薇,一株清雅,一株凌厉,却都同样的不好惹。
薛兮宁快步上前,扶住母亲的手臂,低声道:“娘,小心手。”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几人,又转向贺婉贞,语气虽轻,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寒意,“这些人,不过是柳家庄子那边递过来的投名状,想借着魏王妃的势,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罢了。”
柳家庄子?魏王妃?
宁绍的眼神骤然一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
柳家,不正是魏王妃的母家吗?
萧承魏王府与太子府素来不睦,而自己的父亲宁远侯,又是太子太傅。
一场看似风雅的茶会,一次心血来潮的拜访,竟在不知不觉中,将他卷入了两位皇子夺嫡的暗流之中。
而他刚刚送出的那块泰山石,此刻看来,不啻于一份公开站队的宣言。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想,或许从踏入这个庄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成了局中人。
贺婉贞看着女儿,眼中的怒火并未消退,反而燃烧得更旺。
她缓缓推开薛兮宁的手,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地上哀嚎的奴仆,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落。
“在我‘一啄一饮’的地界上,无论是谁,犯了规矩,就得付出代价。”她将手中的棍棒重重往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 “来人,上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