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天功带来的“豁然贯通”对于木香沉这种老病号来说也是很有限度的，他当下的思想状态依然混沌，脑子被风夫人与苏合的影子交替占据，更甚的是他根本就没有进行自我衡量——武功已然达到了一不留意就会砍死人的境界。而马上就要砍人了。
许巨愁的话正好刺中要害——他就是觉得自己疯了。
疯了砍人更要命。“那就拿命来。”他吼着，抬手就是一刀。又是朴实无华的一刀，但威力天差地别。三式变化，第一式削碎了负隅顽抗的竹剑，第二式清空了对方的余力，第三式就是夺命了。
这是一场怪仗，自己人当然最好不死，但也不能让敌人死，不过眼下敌人危在旦夕。
许巨愁没辙了。但他眼里没有恐慌，而是充满了惊愕。显然他无法想象《长生天功》的来由，及其超乎寻常的高度与内涵。
他扔掉了手中的剑柄。
也就剩下一截剑柄了。看他这种态度，应该是觉得死是应该的。不少人为他感到痛心。塔拉更是悲伤地蒙住了双眼。
但仍然有救。要不怎么叫江湖呢？江湖险恶，但也是缔造起死回生之神迹的地方，且不限好人坏人。
崔花雨拍马赶到。
千军万马上空飘过一道黑影。黑影犹如光束一样射向战场。铛——龟忍剑架住了长生天刀。
这一剑至少留住了苏合的半条命，但也几乎要走了自己半条命。也就她这种不懂脑筋急转弯的人敢接招。要不是实力因《四季歌》而青云直上十万八千里，她会害死自己。纵使如此，两掌虎口均裂，血流如注。且身子被打压在地，构成一副很难看的一字马，并挤出一句严重变形的话，像老母鸡下蛋似的：
“醒、醒、啊、哥。”
木香沉猝然撤力，眼光涣散，脸色徨然，竟然忽视了正对面的许巨愁正在下毒手——一手掐向崔花雨的后颈。
欲行挟持人质，再添一个砝码。许巨愁当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有机会不死的机会。话说他怎么舍得撇下绝世俏佳人许多悲呢？
塔拉一声狂吼：“主人——”
主人还在走神。但场上再次出现了变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许巨愁被阮老板敲晕了。
没见过打人拿店簿砸的。阮老板的出现引起了轰动，一是轻功高明，像天下掉下来似的；二来蒙面。打坏人也蒙面？人就是怕影响生意呗，但也有真人不露相一说就是了。
乌桓大战尘埃落定。
如何客观地表述这一个结局呢？毕竟丧了一条命。于长生天而言，再悲痛也是一个喜丧；于观众而言，扼腕之外，无不糊涂。
空中还有血花在飘。
仿佛还有风夫人的风一样的大笑。
还有反老成童的哭声。乌桓阙传来了苏合的哭声。有的人越老越像小孩子，他就是，虽然没人看到他哭的样子，但小孩子的大哭大闹用耳朵就能听出来。他肯定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孩子似的哭声恰恰说明他为妻子的献身精神感到自豪。自豪大于悲痛。
太阳高悬，寒风却刺骨。在嘈杂而又严肃的氛围里，就连崔花雨也没注意到阮老板几时离开。只有她认得出她。
她抱着呆痴了一般的木香沉，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切都过去了。而崭新的一切开始了，从此刻开始。”
木香沉竟然回话了，但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你不会知道这有多难，我一想就害怕。我无家可归，否则早就回去了。”
“长生天就是你的家，这个时候你最需要休息。我说的是重拾心情，大哥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芽儿也是，芽儿回来了。”
“芽儿长大了？”
“长大了，跟大哥一样高了。”
“但狗儿呢？谁能给狗儿新生？”
“他不需要，他的人生就没断过。而且他的理想在不断地实现。他有很多很多理想——小时候他曾经当着观音娘娘的面说，这辈子一定会研配出不拉屎不拉尿的狗种。我觉得他也能做到。”
“那是泥人。”
“泥狗吧。”
“一个意思，都是泥捏的，死的。”
“你是大哥，大哥说了算。大哥是四季歌的大哥。”
沸沸扬扬的战场清空了，就剩下他二人。就算大王乌恩也只是暗自留下一注深情而又豁达的目光。漫天灰尘往南方卷去。草原上留下了许许多多马蹄大小的伤口，断草在挣扎。
“哥还欠我一份礼物呢。”尽管打心里没这么想过，但崔花雨还是开口了，她觉得时机不错，但也说不上具体原因。
木香沉似乎没听见：“我要回去了，格格需要我。”
“四妹好生佩服长生天，个个都是英雄。”
“该是英雄的那个不是。”
“今天你就是英雄，从今天开始都是。”
“七日后，我请四妹喝酒。自从……再也没喝过了。”
“给你《四季歌》，我们的四季歌。你可能不需要了，但当作纪念。这是值得收藏的纪念品，每一个字都能形成二姐的模样。”
木香沉接过书，连转身都没有，就往后飘起，越湖而去，眼神往下掉，像在看书，也像在看崔花雨，直至隐入乌桓阙。
崔花雨适才发现现场还有一人。
不远处的一座丘陵下，塔拉坐在一棵没有一片叶子但依然鲜活的树底下，仰头望天，从某一点到某一点，往来反复。
长生天的门徒信神，自然也就相信灵魂的存在，不知他是否在寻找娘亲的灵魂。哪怕他是一个唯物主义医生。
“为什么是风夫人？”崔花雨在他身旁坐下。
“乌桓阙内，主人之外，她的武功最高，最有把握，也最聪明，是她最先洞穿了格格的动机。再说‘死’这种事总不能随便找个人来干吧？这种‘死’事，也不是随便找个人就干得了的。”
“您认为我哥会因此而觉醒吗？”
“起码得替风夫人活着，要不就是狼心狗肺了。”
“他刚刚提起狗儿了，也想喝酒了。这是积极的信号吗？”
“于他个人未必。于长生天呢？长生天总算喘过了一口气。因为你哥，人人都像活在一个密封的瓶子里。”
“他心里明白的，也会感恩的。”
“不需要他感恩，他首先是长生天的救星。”
“长生天本身不就是一种拯救心灵的精神吗，又何须拯救？”
“再好的精神也是人打造出来的，这世上没有天生的精神。”
“小女本以为只有虚假的精神才是人为打造的，或迷惑他人的心灵，或淘洗他人的大脑。”崔花雨递过水袋，但嘴唇干裂的塔拉拒绝了。
塔拉是个技术高明的医生，估计有什么科学依据，他说：“所以说他是长生天的救星，而救星最能集中体现精神。当精神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让广大人群所接受的时候，它就成了信仰。”
“狗儿要是灭了安禄山，他算是大唐的救星吗？”
“不算。即便算，也没有人会为他歌功颂德。”
“为什么？”
“信仰不能与政治混为一谈。”
“那他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为了信仰，但这个信仰也许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一个人的信仰？”
“信仰不论大小，心诚则灵。”
“受益良多，感谢塔拉医生。”
“是长生天该感谢你，感谢以小崔姑娘为代表的四季歌为长生天所付出的努力与牺牲。”
“四季歌人人都是代表。”
“我只是从个人角度出发。”
“不是客套话？”
“我像是那种人吗？”
崔花雨害羞但也难得狡猾地笑了笑：“这是个引子，不这么说话，小女不敢带出心中的一个不情之请。”
“江湖真不是个好东西，大草原里的文状元也被污染了。”
“塔拉医生暗示小女有话直说？”
“快快说来。”
“四季歌墨自杨需要您的帮助。”
“乐意效劳。”
“七日后见。”
“你这就回雨花谷？”
“那是家，必须回，不过是在办完更重要的事情之后——跑一趟东胡号子，我想我有办法让许巨愁安心服刑。”
“塔拉谨替家父先行谢过小崔姑娘。七日后见。”
“小女告辞。”
“塔拉恭送文状元。”
崔花雨马不解鞍，扬鞭绝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