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年间,淮南道扬州府,盐商聚集,富甲天下。城中有座“流光苑”,乃是豪商王元宝为贺五十大寿所建,亭台楼阁极尽奢华,更奇的是,苑中不植寻常花草,而是遍设各式奇巧灯盏,有琉璃走马灯、水晶牡丹灯、玳瑁屏风灯、乃至以整块巨大萤石镂空而成的明月灯。入夜之后,万千华灯齐放,流光溢彩,恍如白昼,更胜天上宫阙,引得扬州百姓无不翘首以盼,欲一睹盛景。
王元宝有一独子,名唤王珩,年方弱冠,不喜经商,唯爱丹青,尤擅人物写生。他性情恬淡,不慕苑中喧嚣,唯独对这流光苑的灯火情有独钟,常于夜深人静时,独自携了画具,在苑中寻觅光影交织的妙处,欲将那瞬息万变的光影捕捉于纸上。
这夜,王珩在苑中一处僻静的“揽月水榭”作画。水榭临水,对面是一面巨大的、打磨得极为光滑的云母屏风,屏风后设有多盏角度各异的琉璃灯。灯光透过云母,折射出迷 离梦幻、不断变幻的光晕,映在水面上,随波荡漾,虚实难辨。
王珩正凝神描绘那水光灯影的微妙变化,忽觉眼角余光瞥见,那云母屏风的光影中,似乎多了一道不属于任何灯盏造型的、曼妙婀娜的女子身影。
他起初以为眼花,定睛看去,那身影却又消失,只剩流光溢彩。他摇摇头,继续作画。然而,当他再次专注于光影时,那女子的身影又悄然浮现,这次更为清晰,仿佛正在光影中翩翩起舞,长袖翻飞,姿态绝美,虽无五官细节,但那朦胧的光影轮廓,已足以动人心魄。
王珩心中讶异,放下画笔,走近屏风细看,那身影又倏然不见。他退回原处,身影复现。他明白了,这奇异的光影女子,并非实体,也非屏风倒影,而是只有在特定角度、心神沉浸于光影世界时,方能得见。
“莫非是……光影成精?”王珩自幼听闻志怪,此刻非但不惧,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探究欲与创作冲动。此后数夜,他皆来此水榭,不再急于动笔,而是静坐观察,尝试与那光影中的女子“交流”。
他渐渐发现,那女子身影并非固定,而是随着灯火明暗、水波起伏不断变化姿态,时而欢快,时而忧郁,时而舒展,时而蜷缩,仿佛拥有自己的情绪。他尝试调整水榭中几盏辅助灯烛的角度和亮度,那光影女子的舞姿竟也随之产生微妙的变化,仿佛能感知他的意图!
“汝……能知我意?”王珩忍不住对着那光影低语。
一阵极轻微的、如同风拂过风铃的悦耳声响在他心神中荡开,并非语言,却传递来一丝带着好奇与认可的意念。紧接着,那光影女子舞动得更加灵动曼妙,光晕流转间,竟在水榭的粉壁上,投映出一幅幅由纯粹光影构成的、瞬息万变的图画:有繁花似锦,有明月孤悬,有沙鸥翔集,有孤帆远影……皆是意境深远,美不胜收。
王珩看得如痴如醉,心中激动难抑。他知道,自己遇到的是由这流光苑极致的光影环境,孕育出的“光之精魄”,或可称之为“影魅”!它无形无质,是光与影的精灵,以变幻的光影为语言,以存在的形态为情绪。
自此,王珩与影魅成了无声的知音。他不再仅仅将影魅当作描绘的对象,而是将其视为合作的伙伴。他调整灯光,影魅便随之舞动,演化出他心中构想的画面;影魅偶尔也会自发地展现出一些王珩从未见过的、仿佛来自梦境或异域的瑰丽光影景象,激发他新的灵感。他们共同在这水榭之中,创造着超越现实的光影艺术。
王珩的画风也因此大变,笔下的人物与景物,不再拘泥于形似,而是充满了灵动莫测的光感与难以言喻的神韵,在扬州画坛独树一帜。
然而,王珩与影魅的“交往”并非全无代价。他日渐沉迷于这光影幻境,对现实世界愈发疏离。他常常在水榭中一待便是整夜,废寝忘食,身体逐渐消瘦,精神却异样地亢奋。他看寻常的人与物,总觉得呆板乏味,唯有在那变幻的光影中,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与极致的美。他开始分不清,究竟那光影世界是真实,还是白日的扬州是幻梦。
王元宝见儿子形销骨立,神情恍惚,只知闭门作画,心中忧虑,请了名医诊治,皆言是劳心过度,神思耗损,需静养戒画。王珩表面应承,暗地里却依旧夜夜潜入流光苑,他无法割舍与影魅共同创造的那个瑰丽世界。
影魅似乎也察觉到了王珩的变化。它展现的光影,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与挽留。它变幻出的景象愈发迷 离梦幻,甚至开始出现一些王珩童年记忆的片段、或是他内心深处隐秘的渴望,以更加动人的方式呈现出来,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牢牢吸引着他的心神。
这一夜,月隐星稀,苑中大部分灯火已熄,唯有水榭周遭几盏琉璃灯还亮着。王珩与影魅的“合作”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光影在屏风与水波间狂舞,交织出一片极尽绚烂、仿佛要将整个宇宙星辰都容纳进来的辉煌图景。王珩站在水边,张开双臂,心神完全沉浸其中,感觉自己仿佛也要化作一缕光,融入这永恒的华美之中。
“留下来……与吾等同在……此间方为永恒之美……”影魅的意念前所未有的清晰,充满了诱惑。
王珩眼神迷 离,脚步不由自主地向那光影最盛处迈去,水面已没过他的脚踝。
就在此时,水榭角落一盏原本稳定的长明灯,灯花猛地爆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脆响!这突如其来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声响,如同警钟,瞬间敲醒了沉沦的王珩!
他猛地一震,停下了脚步,冰冷的池水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环顾四周,那极致绚烂的光影仍在,但在他清醒的眼中,却显出了一丝虚幻与空洞。他想起了父亲的担忧,想起了现实世界的责任,想起了自己作画的初心是为了表达对生命与美的热爱,而非逃离生命本身。
他看着那仍在热情舞动、等待他融入的光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感激影魅带给他无与伦比的灵感与体验,但也明白了,过度沉溺于虚幻之美,无异于饮鸩止渴。
他缓缓后退,离开了水面。对着那光影,在心中默默说道:“汝之美,撼人心魄,然吾乃血肉之躯,需食人间烟火,历红尘悲喜。此番相遇,永志不忘,然……缘尽于此矣。”
那狂舞的光影骤然停滞,所有的绚烂与灵动在瞬间凝固,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最终,云母屏风上只剩下原本灯盏投下的、单调而安静的光斑。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失落与哀伤意念,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王珩朝着屏风深深一揖,转身决然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此后,王珩大病一场,病愈后,他依然作画,画中依旧有光,但那光已不再是虚幻迷 离的幻影,而是融入了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与感悟,变得更加温暖、厚重,充满了生命力。他后来成为一代画坛宗师,开创了独具一格的光影画派。
而那流光苑中的“揽月水榭”,据说自此以后,无论设置何等精巧的灯盏,再也未能重现当夜那迷 离梦幻的极致光影。只有一些敏感的人偶尔在夜深时,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怅惘的流光,在水榭间一闪而逝,仿佛一个失去了知音的精魄,仍在孤独地徘徊。
---
妖谱诠释:
妖物:影魅(精怪·光幻之灵)
出处: 光影变幻易引人遐思,本章创造由极致人工光影环境孕育出的、以光与影为存在形态的精怪。
本相: 在特定、极致的人工光影环境(如汇聚众多奇巧灯盏的园林)中,经漫长岁月,由光线的折射、反射、交织与人类观赏时投入的情感、意念相互作用,偶然孕育出的纯能量性精怪。其无形无质,是光与影的活性聚合体,以变幻的光影为表达方式,拥有简单的意识与情感。能感知并回应与之“共鸣”者的心念,共同创造光影幻境。其存在依赖于原初的光影环境,其力量在于制造极致的美感与幻觉,诱惑生灵沉溺于虚幻之美而疏离现实。
理念: 光幻成魅惑知音,虚实之间见本心。 本章通过王珩与影魅的相遇与分离,探讨了艺术、美与现实生活的边界问题。极致的美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甚至可能让人产生脱离现实的倾向。影魅代表了纯粹、虚幻的艺术之美,而王珩最终的选择,则象征着艺术家需要在汲取艺术灵感的同时,保持对现实生活的扎根与清醒。故事警示,无论是追求艺术还是其他形式的极致体验,都需把握好度,避免被虚幻所吞噬,失去了在真实世界中生活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