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失语的标本
> 第七个秘密: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等待注解的标本,而你,是唯一的、沉默的收藏者。
——《林晚星的日记》写于一个标本制作课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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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一滴浓墨,坠入清水,迅速洇开,染透了整个天空。晚星推着车,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车流如织,人声鼎沸,却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不到她心里。
那瓶水的谜题,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深处,不致命,却时刻提醒着那份难堪的、自作多情的存在。
季节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滑向深秋。梧桐叶子几乎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一幅简约而萧瑟的木刻版画。空气里多了寒意,呼吸间带出浅浅的白雾。
一周后,生物小组安排了一次标本制作课,作为湿地观测的理论补充。地点在实验楼的标本室。那是一个总是弥漫着福尔马林刺鼻气味的房间,光线常年不足,靠几盏惨白的日光灯管照明。四周的架子上,排列着各种浸泡在玻璃罐里的动物标本,它们的眼睛透过浑浊的液体,凝固着某种永恒的惊愕。
晚星走进来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这里的空气沉重而冰冷,带着一种与生命隔绝的滞涩感。
陈默和小组其他成员已经在了,围着中间一张巨大的木质长桌。桌上摆放着镊子、解剖针、蜡盘、以及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今天要学习制作的,是蝴蝶标本。
刘老师简短讲解了步骤:还软、针插、展翅、固定。听起来并不复杂。但当一只颜色斑斓、但躯体已经僵硬的蝴蝶被放到她面前的蜡盘上时,晚星的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变得笨拙。
那蝴蝶很美,翅翼上有着复杂的眼斑,像是无数只微缩的、窥探世界的眼睛。可它又是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粉末。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去调整它卷曲的口器,试图将其捋直,动作却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相比之下,陈默那边则显得游刃有余。
他坐在她的斜对面,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镊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仿佛有了生命,动作轻、准、稳。他先将昆虫针精准地刺入蝴蝶胸部的特定位置,角度不偏不倚。然后是最考验耐心的展翅——他用拨针轻轻将翅翼展开,调整到完美的对称角度,再用透明的压翅条将其固定。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艺术的美感。
他做标本的时候,不像是在处理一个失去生命的躯壳,更像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仪器组装,或者,是在为一种逝去的美,寻找一种永恒的、僵硬的定格。
晚星看得有些出神。她想起湿地那天,他采集淤泥样本时,也是这样的专注和精准。他的世界,似乎总是由这些具体的、可操作的、逻辑严谨的步骤构成。生与死,美与衰败,在他手中,似乎都可以被分解、被固定、被理解。
而她呢?她的世界是由模糊的感受、飘忽的意象和无法言说的情绪构成的。就像此刻,她看着这只美丽的、失去生命的蝴蝶,心里涌起的不是对制作技术的惊叹,而是一种无端的、诗意的悲哀——为这被强行定格的飞翔,为这永不落幕的、静止的舞蹈。
“林晚星,你的翅翼展得不够开,角度也歪了。”刘老师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满。
晚星猛地回过神,脸颊发烫。她手忙脚乱地想去调整,可越急越乱,拨针不小心刺破了蝴蝶薄如蝉翼的翅膜,留下一个难以弥补的微小破洞。
她僵在那里,看着那个瑕疵,心里也跟着破了一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陈默。
他正好完成了他手中的那只,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的操作台,也扫过了那只翅翼受损的蝴蝶。
他的视线在那个破洞上停留了大约一秒。
没有批评,没有指导,甚至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就像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既定的事实。然后,他的目光便平静地移开了,拿起下一只蝴蝶,开始了新一轮的操作。
那一秒钟的注视,比任何言语的责备都让晚星感到无地自容。
在他那套清晰、准确、追求完美的世界里,她的笨拙、她的感性、她造成的那个微小瑕疵,大概就如同实验数据里一个无效的、需要被剔除的错误值。
她之于他,或许就像这只制作失败的标本。不够标准,不够完美,存在着显而易见的、无法被忽略的缺陷。
剩下的时间,晚星几乎是机械地完成了步骤。当她将那只带着永久伤痕的蝴蝶标本固定好,放入标本盒时,感觉自己也像是被钉在了那个盒子里,成了一个失语的、等待被审视的物件。
而他,是那个永远不会给予她合格注解的、沉默的收藏者。
下课铃响起,众人收拾东西离开。晚星最后一个走出标本室,外面天色已经暗透。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吹不散那萦绕不去的福尔马林气味,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被否定的冰凉。
她没有去车棚,而是拐进了教学楼后那片无人的小花园。在一条冰冷的长椅上坐下,她拿出了那个星空封面的笔记本。
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带着一种自弃的尖锐:
【 十一月末 阴冷 标本室 】
“我亲手弄伤了一只蝴蝶的翅膀。”
“在他的目光下,我无处遁形。”
“原来我不是误入轨道的尘。”
“我只是他标本盒里,一个失败的、安静的瑕疵品。”
夜色浓稠,包裹着她单薄的身影。远处教学楼的灯火,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
她合上笔记本,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
原来,靠近一颗沉默的星辰,感受到的不只是引力,还有那足以将人冻结的、绝对零度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