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滩涂上的星与尘
> 第五个秘密：当海风吹透我的衣衫，我才明白，我所以为的靠近，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遥远。
——《林晚星的日记》写于从湿地归来的、疲惫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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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地的风，与城市里的截然不同。它浩荡，粗粝，带着咸腥的、原始的生命力，毫无阻碍地吹拂过整片滩涂，将人的头发、衣角都吹得猎猎作响。
晚星站在观测点的木质栈桥上，感觉自己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旷野的植物，有些无所适从。
生物小组的成员们已经四散开来，熟练地操作着各种仪器。测水温，采水样，记录潮位，观察鸟类。他们穿着防水的胶鞋，步履稳健地行走在泥泞的滩涂上，像一群专业的、沉默的探险家。
晚星抱着记录板，努力跟上刘老师的步伐，试图将听到的一切转化为文字。可那些术语——底栖生物、浮游植物、盐度梯度——像滑腻的鱼，不断从她思维的网中溜走。她的帆布鞋很快被泥水浸透，冰冷的触感从脚底蔓延上来。
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越过忙碌的人群，去寻找那个最熟悉的身影。
陈默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和一个男生配合着采集沉积物样本。他半蹲着，用小铲子小心地挖取黑色的淤泥，动作专注而精准。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却浑然不觉，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他手下那一方小小的泥土里。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那里，一群候鸟正排成人字形，掠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天空。他的眼神，在那一刻，不再是实验室里的沉静，而是染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辽阔的向往。
晚星的心，被那个眼神轻轻刺了一下。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与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理科与文科的知识壁垒，也不仅仅是他沉默的性格。他们之间，隔着一整片滩涂，隔着他热爱的、真实而粗糙的自然，隔着他望向远方时，那片她无法触及的精神领地。
她只是一个带着笔记本的、笨拙的记录者。而他，是即将扬帆出海的航行者。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距离感，像湿冷的海水，慢慢淹没了她。
“林晚星，记录一下，这个点位的盐度是……”刘老师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
她慌忙低头，在记录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数字。笔尖因为手的微颤，划破了纸张。
观测持续了近三个小时。返程时，大家都有些疲惫，车厢里很安静。晚星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荒凉的湿地景色。夕阳的余晖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
她感觉自己是如此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小人，周围的一切都庞大而陌生，她缩在角落，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陈默坐在她前面几排的位置，戴着耳机，依旧看着窗外。他似乎永远活在一个她无法进入的频率里。
回到学校，天色已完全暗下。小组在实验楼前解散，大家各自回家。晚星拖着沾满泥点的帆布鞋和疲惫的身体，慢慢走向车棚。
夜风很凉，吹在她被汗水濡湿又干涸的额头上，带来一阵寒意。她走到自己的自行车前，却意外地发现，车篮里放着一瓶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显然是刚从小卖部的冰柜里拿出来不久。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车棚里光线昏暗，只有远处路灯投来的、模糊的光晕。同学们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她。
是谁放的？
夏沫？可她今天并没有参加活动。
她拿起那瓶水，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瓶身没有任何标记。
一个荒谬的、微弱的念头，像萤火般在她心底闪烁了一下，又迅速被她自己掐灭。
怎么可能。
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冰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但这慰藉，无法驱散那浸透四肢百骸的、来自湿地的寒冷和疏离。
回到家，她甚至没有力气开灯，就直接瘫倒在了床上。身体是累的，大脑却异常清醒。湿地粗粝的风，陈默专注的侧影，那瓶来历不明的水……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她在黑暗里躺了很久，才挣扎着坐起来，拧开台灯。
暖黄的光线照亮了书桌一角。那个星空封面的笔记本静静躺在那里。
她翻开它，笔尖落在纸面上，却感觉无比滞涩。白天的经历，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她只写下寥寥数语，字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力：
【 十一月中 阴:大风 临海湿地 】
“我踏上他的国境，却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是错频的。”
“像一粒尘埃，误入了星辰的轨道。”
“只能沉默地，感受着那巨大的、冰冷的引力。”
“以及，一瓶来自未知的，冰点的慰藉。”
写完后，她放下笔，将脸埋进臂弯里。
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单薄的肩膀。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像一片陆地上的、虚假的星河。
而她心底的那片海，在经历了这一天的靠近之后，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更加幽深，更加寒冷，更加遥不可及了。
那瓶水，像一个无解的谜题，悬浮在她荒凉的滩涂上，闪烁着微弱而暧昧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