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星轨初现
> 第二个秘密:我开始在人群里,不自觉地寻找海的痕迹。
——《林晚星的日记》写于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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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在暮色中驶回校园,像一艘倦航的船驶回熟悉的港湾。晚星最后一个下车,脚步有些虚浮,仿佛灵魂还漂浮在海洋馆那片幽蓝的水域里。
教学楼灯火通明,将沉沉的暮色切割成规整的亮块。她沿着栽满香樟的小径慢慢走,九月的晚风已经带了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点潮湿的、咸涩的悸动。
书包里那个硬壳笔记本变得有些沉,像揣着一个刚刚启封的秘密。
生活似乎很快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课,下课,做不完的习题,背不完的古诗文。文科班的教室在一楼,窗外是一排年岁久远的法国梧桐,叶子正从边缘开始泛黄。
可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比如,晚星发现自己开始留意理科班的消息。课间去灌开水时,她会特意绕远,从理科班所在的二楼走廊经过。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些敞着门的教室,里面是排列更密集的课桌,黑板上留着复杂的公式,空气里都仿佛漂浮着更理性的分子。
她知道了他是高二(七)班的,叫陈默。
名字也像他这个人,沉默的默。她在一次月考的光荣榜上看到了他的名字,理科前十,照片是规规矩矩的证件照,眉眼干净,没什么表情,却莫名比海洋馆里那个侧影更清晰地刻进了她脑子里。
她还知道了更多琐碎的、无用的信息。
他每周三和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会去图书馆。不是在一楼喧闹的报刊区,也不是在二楼拥挤的教辅区,而是在三楼最里面,那个靠着巨大落地窗、摆放着文学和哲学书籍的安静角落。
他习惯坐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下午四点到五点半的光线最好,会斜斜地打在他摊开的书页上,将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镀上一层淡金。
他听的音乐,不是流行歌曲,而是些独立乐队,或是纯音乐。有次晚星坐在他斜后方,隔着两张桌子的距离,他白色的耳机线蜿蜒到校服口袋里,极轻微的、有节奏的鼓点泄漏出来,像某种神秘的心跳,敲打在她的耳膜上。
他思考时,右手会无意识地转笔,速度不快,带着一种稳定的节奏感,笔尖在空气中划出看不见的圆。偶尔遇到难题,他会微微蹙起眉,用笔尾轻轻敲击自己的太阳穴,那动作很轻,却让晚星的心也跟着一紧。
这些发现,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被她小心翼翼地捡起,串成一条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星轨。她沿着这条轨迹,远远地、安静地观察着另一个世界的运行。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她离他很近,近到能看清他校服领口微微磨损的线头;又离他很远,远到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一个喧闹的、她无法跨越的世界。
她开始频繁地光顾三楼图书馆。每次都只借一本书,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假装沉浸在自己的文字里,眼角的余光却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翻书的频率,他喝水时滚动的喉结,他偶尔望向窗外时,那双沉静眼眸里映出的天空的颜色。
那本《海浪》,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进入她的世界的。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学校放假,她鬼使神差地去了市里最大的旧书市场。在某个堆满泛黄书籍的角落,一本封面是深蓝色油画画风、描绘着翻涌浪涛的书吸引了她的目光。书很旧了,边角卷起,纸页泛黄发脆,散发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与墨香。
她抽出来,封面上只有两个字:《海浪》。
作者的名字她不熟悉。她随手翻开,扉页上,一行瘦硬有力的钢笔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赠吾儿陈默,愿你的心,像海一样宽广,像海一样深邃。”
落款是:陈远航,日期是五年前。
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收缩。
陈默。陈远航。
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去,留下一种微麻的眩晕感。她几乎是颤抖着,合上了书页,紧紧地将那本旧书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一个滚烫的、不容窥探的秘密。
摊主是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报出一个低廉的价格。晚星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付了钱,抱着书,逃离了那个角落。
回到家,她反锁了房门,才敢再次翻开那本书。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那股属于父辈的、殷切而深沉的期望,却穿透时光,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一页页地翻过去,书里讲的是海洋的形成、潮汐的奥秘、各种光怪陆离的深海生物……
文字并不生动,甚至有些艰涩,带着科普读物的严谨和枯燥。
可晚星读得无比认真。那些冰冷的知识,因为扉页上那行字,而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她似乎触摸到了他沉默的源头。
那个名叫陈远航的父亲,希望儿子拥有像海一样的心胸。而陈默,他真的走向了那片海,热爱着那些沉默的、深邃的、遵循着古老规律运行的事物。
他的世界里,或许没有那么多喧嚣的情感,有的是潮起潮落的规律,是深海永恒的黑暗与压力,是灯塔水母那种循环往复、近乎冷酷的永生。
晚星抱膝坐在床上,将脸埋进膝盖。窗外,夜色渐浓,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倒悬的星河。
她想起了海洋馆里,他讲述灯塔水母时,那种平静无波的语气。那不是炫耀,更像是一种确认。对他所认知的、这个世界的某种冰冷规则的确认。
心里那点酸涩的悸动,忽然间就膨胀开来,弥漫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带着微咸湿气的雾。
她伸手,从枕头下摸出那个星空封面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笔尖在纸面上停留了很久,墨水几乎要氤氲成一个黑点。
最终,她写下:
【十月 微凉 旧书市场。】
“我买到一片海。”
“一片,沉默的,属于他的海。”
“海风很大,吹得我心里,又湿又重。”
写完后,她看着这几行字,久久没有动。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十六岁的这个秋天,彻底改变了。她不再只是一个远远的观察者,她无意间,闯入了一片本不属于她的、深邃而沉默的海域。
而她,这粒被偶然冲上岸的沙,该如何与一片海对话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条名为“陈默”的星轨,已经在她心底的夜空里,清晰得无法忽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