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的暖阁内，熏香袅袅，驱散了初冬的最后一丝寒意。
然而这份暖意，却丝毫未能融化薛兮宁心头的冰霜。
她望着眼前鬓边已染上华发的母亲许氏，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关怀，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许氏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一声声“我的宁儿”叫得肝肠寸断，仿佛要将这几年来的思念与愧疚尽数倾吐。
薛兮宁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坐在不远处八仙桌旁的那个身影。
贺彦祯。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锦袍，金线绣着暗纹，腰间束着玉带，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他仿佛是这间充满温情与泪水的暖阁里唯一的冰源，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疏离。
他手中端着一盏茶，却久久未饮，深邃的目光落在氤氲的茶气之后，不知在想些什么，却让薛兮宁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母亲刻意安排？
薛兮宁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怯意的笑容。
她轻轻抽回被母亲握着的手，站起身，朝着贺彦祯的方向盈盈一拜。
“大哥。”
这一声“大哥”，轻柔婉转，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亲昵，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与嫌隙。
贺彦祯抬眸，锐利的视线像一把出鞘的利刃，直直刺向她。
他没有起身，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出口的话语却带着官场特有的刻板与冰冷：“太子妃殿下多礼了。君臣有别，这一声‘大哥’，臣受不起。”
一句话，便将她刻意营造的温情气氛击得粉碎。
薛兮宁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化为一抹更加柔软的委屈。
她咬着下唇，眼圈微微泛红，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哥……连你也要与我这般生分吗？入了东宫，我便不再是许家的外甥女，不再是你看着长大的妹妹了？”
她知道贺彦祯的软肋在哪里。
他这个人，心硬如铁，却偏偏对那段早已逝去的、被他自己亲手斩断的“兄妹情谊”存着一丝执念。
果然，听到“妹妹”二字，贺彦祯端着茶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冷笑。
这套把戏，她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从前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叫着“彦祯哥哥”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东宫的太子妃，手段心机早已今非昔比。
他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刺耳。
“太子妃今日回府，究竟所为何事？”他开门见山，不想再陪她演这出虚伪的戏码，“若只是省亲，那臣在此叨扰，实属不该。告辞。”
说着，他便要起身。
“别走！”薛兮宁急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声。
这一声，带着真实的焦急，瞬间撕破了她伪装的柔弱。
贺彦祯的动作停住了，他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眼神里满是“果然如此”的了然。
“看来，太子妃是有事相求。”他重新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像一只猫在戏弄掌中的猎物，“说吧，是什么事，能让尊贵的太子妃放下身段，对我这个前朝余孽演这么一出兄妹情深？”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字字扎在薛兮宁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将涌上心头的恨意与屈辱死死压下。
她知道，此刻绝不能与他硬碰硬。
她需要他，需要他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去趟那一片浑水。
薛兮宁的眼泪，终于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滴滴，沿着白皙的脸颊滑落，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带着无声的控诉与绝望。
“大哥说得对，我的确是有事相求。”她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助，“因为除了大哥，我不知道还能依靠谁了。”
她抬起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那眼神纯粹又脆弱，像一只迷路的小鹿。
“东宫是什么地方，大哥比我清楚。那里是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也是最冰冷的牢笼。我身在其中，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我怕……我真的怕……”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低微，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怕他们有一天会抛弃我，就像……就像当初你们抛弃我一样。”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贺彦祯的心上。
抛弃。
当年贺家倒台，他为保全自己，与过去的一切划清界限，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个名义上的表妹。
这是他心里最不愿触碰的疤。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那份伪装出来的脆弱之下，似乎也藏着一丝真切的恐惧。
他心中那堵坚冰，竟真的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想，或许她说的也是实话。
太子妃之位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
若她真的走投无路，来求自己这个昔日的“大哥”，似乎也合情合理。
更重要的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太子妃，才更有利用的价值。
若能借此机会将她牢牢攥在手心，东宫的动向，岂不尽在掌握？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深深埋下。
他面上的冷意稍褪，语气也缓和了几分：“说吧，什么事。”
成了！
薛兮宁心头一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方块，递了过去。
“我想请大哥，帮我送一样东西。”
贺彦祯没有立刻去接，他审视着那个包裹，目光沉沉：“送去哪里？给谁？”
“淮南，肖家。”
薛兮宁轻声吐出这四个字。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淮南肖家！
贺彦祯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不是蠢人，久在官场，对朝中各方势力的关系了如指掌。
淮南肖家是太子母族，更是太子在江南最重要的钱袋子和势力根基。
但近来，京中隐有传闻，说陛下对太子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已心生不满，甚至派了密探前往彻查。
在这个节骨眼上，从东宫送东西去淮南肖家，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这东西里是什么？
是安抚的信件，还是……销毁罪证的密令？
无论是什么，一旦被发现，便是通敌谋逆的大罪！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薛兮宁，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此事一旦败露，你、我，还有整个许家，都会被拖下水！”
空气骤然凝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屋子。
薛兮宁却仿佛没有感受到这股山雨欲来的气势。
她只是用那双还带着泪痕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将手中的包裹又往前递了递。
她的动作很轻，语气更是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托他送一盒普通的糕点。
“除了大哥，我无人可信。这件事，也只有大哥能办到。”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片脆弱的阴影，“全靠大哥了。”
贺彦祯看着她，看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和那个仿佛有千斤重的包裹，心中天人交战。
他知道这是个陷阱，一个用旧日情谊和利益编织的陷阱。
可他，却鬼使神差地，想要踏进去。
最终，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包裹。
在他指尖触碰到包裹的一刹那，薛兮宁低垂的眼帘下，一抹冰冷的、算计得逞的笑意一闪而过，快得无人察觉。
她将一切都算计好了。
这东西一旦送达，便是她递给肖家的投名状。
若中途事发，以贺彦祯的身份，足以将所有视线都吸引过去。
到时候，她只需在东宫哭诉自己对前朝旧事一无所知，是被表兄蒙骗利用，便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至于他日贺彦祯背上这口黑锅时的狼狈模样，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那只手，已经因为抑制不住的快意而微微收紧。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帘被轻轻挑开，一名许府的管事躬身走了进来，神色间带着几分恭敬与紧张。
“启禀太子妃，”管事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宫里来人了，传您即刻回宫，说是有要事相商。”
薛兮宁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泪痕不知何时已经拭去，又恢复了那副端庄得体的太子妃模样。
她眼中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一着。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面色深沉的贺彦祯，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那笑意在袅袅的香气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宫里的风，看来是越吹越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