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深海灯塔
> 第一个秘密:世界上有一种水母,名叫“灯塔”。它理论上可以永生。
——《林晚星的日记》始于那个闷热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海水腥气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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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阳光,透过海洋馆巨大的弧形玻璃穹顶,被过滤成一种不真切的幽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味道,是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又欲盖弥彰的海水咸腥,混杂着无数少年少女身上洗衣液的淡香和闷热的喘息。
林晚星被人流裹挟着,走在高二(三)班的队伍末尾,像一颗身不由己的水滴,汇入这片喧嚣的蓝色河流。
文理分班后的第一次集体活动,目的地是市海洋馆。同学们大多兴奋,三三两两,讨论着昨晚的综艺或是隔壁班那个打篮球很帅的男生。晚星却有些格格不入。她微微蹙着眉,努力适应着新班级尚未熟稔的氛围,目光更多是落在自己的脚尖,以及前方那片无垠的、晃动的人影上。
她的世界,通常是安静的。安静地听课,安静地做笔记,安静地在日记本上涂抹一些不成调的诗句。她习惯于观察,而非融入。
队伍行进到“深海奇观”展区。光线骤然暗了下来,仿佛一瞬间从白昼跌入午夜。四周的墙壁和穹顶被巨大的亚克力玻璃取代,构筑成一个完整的、沉浸式的深海隧道。
惊呼声此起彼伏。
幽暗的蓝,是这里唯一的底色。巨大的鳐鱼像幽灵般扇动着双翼,优雅地从头顶滑过,投下短暂的阴影。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群,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海鳗在礁石缝隙间探出狰狞的头,又迅速缩回。
晚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仰起头。
她被迷住了。
不是为那些张扬的、迅捷的生物,而是为这片包裹一切的、沉默的、巨大的蓝。它像一块天鹅绒,温柔地覆盖了所有的嘈杂,将外界隔绝。在这里,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生怕惊扰了这片静谧的梦境。
然后,她看见了它们。
在隧道一个相对僻静的转角,一个独立的圆柱形展缸里。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庞大的体型。只有一群近乎透明的水母,在幽暗的水中,一张一翕,缓慢地、优雅地浮沉。
它们的身体像是一顶顶纯白的降落伞,又像是被风吹胀的、极薄的纱。伞缘的触手细长而卷曲,随着运动轻轻摇曳,如同芭蕾舞者飘飞的裙裾。最奇特的是,它们的伞体中央,散发着一种柔和的、自带光芒的乳白色晕染,在这片深蓝里,像一盏盏被点亮的、微小的灯笼。
美得不可思议,又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
晚星不由自主地靠近,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瞳孔里,倒映着那一点点、一团团柔和的光晕。周围同学的谈笑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些无声漂浮的光。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这片迷障,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冽质感,但语调平稳,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又莫名契合。
“灯塔水母。”
晚星猛地回过神,循声望去。
在展缸的另一侧,站着一个穿着隔壁学校——本市最好的理科重点中学——校服的男生。他身姿挺拔,肩线平直,干净的短发,侧脸轮廓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他并没有看她,而是专注地看着缸内的水母,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意识的低喃,或是为他身边的同伴所做的讲解。
“什么?”他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问道。
“这种水母的名字,”先前开口的男生转过头,晚星终于看清了他的正脸。眉眼干净,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有些薄,抿成一条略显疏离的直线。他的眼神很专注,看着水母的时候,像是在凝视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世界。“Turritopsis dohrnii——普通水母在繁殖后就会死亡,但它们不同。”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附近驻足的人听清。晚星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当遭遇饥饿、物理损伤或其他生存危机时,”他继续说着,语调平铺直叙,没有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他所以为有趣的事实,“灯塔水母可以逆向生长,从水螅体阶段重新开始发育,回到生命的幼年状态。”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发光的水母身上,像是最终下了结论。
“所以,理论上来说,它们可以永生。”
“永生”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晚星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又一圈无声的涟漪。
永生。不断地回归,重复,周而复始。是幸运,还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孤独诅咒?
她再次望向展缸里那些发光的小生物。它们依旧无知无觉地漂浮着,散发着柔和、静谧,仿佛能引领迷失船只的光。可在她听来,那清冷少年口中描述的,不是一个浪漫的童话,而是一个带着一丝悲壮色彩的、关于生命本质的隐喻。
那个男生没有再停留,对同伴示意了一下,便转身汇入了流动的人群。他的背影清瘦,步伐稳定,很快就被蓝色的暗影和攒动的人头吞没。
可他那句“理论上可以永生”,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了晚星的听觉记忆里。连同他那清冽的嗓音,专注的侧影,以及那片幽蓝背景下发着光的水母。
周围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同学们的嬉笑声,导游催促集合的喇叭声,水族箱循环系统的微弱嗡鸣,世界恢复了喧嚣。
可晚星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名为“灯塔”的水母,转身离开。手指无意识地伸进校服口袋,触碰到里面一个硬壳的小小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
整个下午的参观,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清瘦的、穿着别校校服的背影,但再无所获。他像一滴水,彻底融入了这片蓝色的海洋。
返校的大巴车上,夕阳透过车窗,给车厢里镀上一层暖橙色的光晕。同学们大多累了,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或戴着耳机听歌。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规律的轰鸣。
晚星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高楼,行道树,归家的行人……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她终于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巴掌大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笔记本和笔。
笔记本很旧了,边角有些微卷。她翻过前面几页涂鸦的诗句,找到一页空白。
笔尖在纸面上悬停了几秒,然后,她低下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
【 九月 晴 海洋馆 】
字迹工整清秀。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清冷的声音,眼前浮现出那片幽蓝和点点荧光。
她继续写道:
“今天,我知道了有一种水母,叫‘灯塔’。它理论上可以永生——”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后面应该写什么呢?写那个男生的样子?写他校服上的校徽?写自己那一刻莫名的心悸?
好像都不对。
任何一种具体的描述,似乎都会打破那种朦胧的、刚刚凝结成形的感觉。那是一种混合着对生命奇迹的惊叹、对脆弱美丽的怜惜、以及被一个陌生声音和身影骤然击中的、微酸而涩然的复杂情绪。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再加。就让这两句话,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像一个秘密的开启符,一个故事的潦草开端。
她合上笔记本,重新望向窗外。
天际线尽头,夕阳正在沉落,渲染出大片大片瑰丽的、暖色调的云霞。与记忆中那片幽冷的、永恒的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个男生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说话时的神态,那种沉浸在自身知识领域里的专注和沉静,却异常清晰。
他像什么呢?
晚星想。
不像那些张扬的热带鱼,也不像那些庞大的、引人注目的海洋生物。
他更像——一片海。
一片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无数未知、深邃而沉默的海。
而她,只是无意间被海浪推到岸边的一粒沙,偶然窥见了那片深海的一角,以及深海中,那盏由他指出的、名为“灯塔”的、散发着微光的水母。
大巴车摇晃着,载着一车疲惫又兴奋的少年,驶向熟悉的校园。
晚星将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玻璃上,闭上眼睛。
眼前,依旧是一片幽蓝,和那点点,永不休止地、缓慢浮沉的光……
她的故事,似乎就是从这片光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