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把青云山揉成一团浓墨时，长归离的观星阁终于亮起灯。窗纸被山风掀得微颤，将里间三道人影拉得忽长忽短——玄衣的柳司劫立在案前，指节抵着案上一枚泛着青灰的龟甲，甲片纹路里还凝着未干的夜露；月白长衫的李景元蜷在角落的竹椅上，手里捏着半张画废的符纸，朱砂液顺着指尖滴在鞋面，洇出细小的红点；最里侧的蒲团上，坐着个裹着厚棉袍的少年，脸白得像宣纸，连呼吸都轻得怕惊动人，正是祝平安，他怀里揣着个绣满蛊纹的锦囊，指尖反复摩挲着囊口的流苏，像是在攥着什么救命的东西。
“太子的‘噬心蛊’，昨夜已过‘三蜕’。”长归离的声音先于人影转过身，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的拂尘扫过案上摊开的星图，拂尘尾端的银丝沾着星砂，在“紫微星”旁划出一道暗线，“晨时观星，那线已缠上‘天枢’，与万蛊之地的瘴气脉息同频。”
柳司劫的指节骤然收紧，龟甲边缘硌得掌心发疼：“祝家的手笔？”他没看祝平安，却能感觉到少年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与平安无关。”李景元突然开口，他把画废的符纸揉成团，扔进炭盆，火星溅起时，他眼底的光也跟着跳了跳，“祝家世世代代是巫养蛊救人，血脉里刻着‘控蛊不弑蛊’的咒，可平安没觉醒，连自家锦囊里的‘守心蛊’都喂不熟——能在太子心口种下‘噬心蛊’的，是祝家那位躲在万蛊之地的老蛊师，或是……借了祝家血脉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出口，观星阁里的空气骤然冷了。柳司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山风裹着湿凉灌进来，吹得他玄衣下摆猎猎作响。他想起凌捷昏迷前掌心的“生”与“死”，想起禁地神像上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喉结滚了滚：“地幽？”
长归离捻了捻拂尘上的星砂，点了点头：“千年前被阴阳主和五界主封在‘幽渊’，这些年一直在啃噬封印。太子是人间储君，心头血最是纯净，‘噬心蛊’成熟之日，就是他神智被吞、成为地幽傀儡之时——到时候，人间乱，五界的屏障就破了。”
“可我们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明白。”角落里的祝平安忽然轻声开口，声音细得像蚊蚋，他抬起头，脸色比刚才更白，眼底蒙着层水汽，“我爹死前只说‘祝家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守点东西’，却没说要守什么；景元哥画符能驱邪，却画不出‘镇界符’；昭阳郡主……”他顿了顿，想起那个总爱往东市跑买糖葫芦的姑娘，嘴角牵起个极淡的笑，“她连自己布的‘迷踪阵’都能走丢，怎么就成了灵界的阵法之王？”
李景元闻言，从袖袋里掏出张泛黄的符谱，扔到案上：“这是我家传下来的《万符总纲》，首页写着‘符界之主，执符镇四方’，可我连最基础的‘引雷符’都画不顺畅——不是画不好，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像……像手不是自己的。”
柳司劫捡起符谱，指尖拂过首页的字迹，那墨迹里似乎藏着股熟悉的力量，让他想起幼时柳家祠堂里的牌位，牌位最顶端刻着“冥灵王”三个字，那时他问父亲，什么是冥灵王，父亲只摸了摸他的头，说“等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还有清鸢。”长归离补充道，拂尘指向阁外西南角的演武场，“她今日在演武场练剑，剑风扫过青石，竟劈出了‘武神印’——只是她自己没察觉，还问我是不是青石裂了。”
几人正说着，阁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粉色身影探进来，是昭阳。她手里提着个食盒，头发上还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后山回来，见阁里气氛凝重，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你们……在说什么？阿捷醒了吗？”
柳司劫立刻收敛了神色，走过去接过食盒：“还没醒，不过呼吸平稳了些。你怎么来了？”
“给平安送桂花糕。”昭阳把食盒递到祝平安面前，打开盖子，里面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他昨夜咳了半宿，吃点甜的能好受些。”说着，她瞥见案上的星图，凑过去看了看，指着“紫微星”旁的暗线，“这是什么？像条小蛇，缠得人难受。”
长归离和柳司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昭阳是灵界阵法之王，可她现在连“阵法”的最难的都没入，告诉她这些，会不会吓着她？
“是太子的命线。”李景元抢先开口，他怕长归离和柳司劫说重了，吓着昭阳，“有点缠上邪气，我和司劫准备去京城看看。”
“太子？”昭阳眨了眨眼，“就是那个总给我送珍珠钗的太子？他怎么了？”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复杂的纹路，“前几日太子派人给我送钗，还附了这个，说‘戴在身上，能保平安’。可我戴了两天，总觉得浑身发沉，就摘下来了。”
祝平安看到木牌，脸色骤变，猛地从蒲团上站起来，却因为动作太急，踉跄了一下，李景元连忙扶住他。祝平安抓过木牌，指尖刚碰到，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肩膀发抖，脸色白里透青：“这……这上面有‘噬心蛊’的卵气！太子他……他把蛊卵带在身上，还送给了你！”
昭阳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撞翻身后的竹椅：“蛊？就是你说的那种会咬人心的虫子？”
长归离扶住她的肩膀，温声安抚：“别怕，你没戴多久，卵气没入体。只是太子……”他叹了口气，“他怕是被人蒙在鼓里，以为这木牌是好东西。”
“那我们得去救他！”昭阳急得跳脚，“虽然太子有时候有点烦，但他不是坏人！”
“可我们不能都走。”柳司劫皱起眉，“凌捷还在昏迷，需要人守着；青云山也不能没人——禁地的守兽醒了，神像又有异动，万一地幽的人再来……”
“我留下守阿捷。”祝平安缓过劲来，把木牌放进锦囊，“我炼了‘平安蛊’，能护住她；而且，我能感知到蛊的动静，若是地幽的人带着蛊来，我能提前察觉。”
李景元点头：“我和司劫去京城，我画‘镇蛊符’稳住太子体内的蛊，他查老蛊师的下落。清鸢……”他看向阁外，“让她留在青云山，她的剑能斩邪，有她在，演武场那边能镇住。”
“那我呢？”昭阳急了，扯着柳司劫的袖子，“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长归离笑了笑，从袖袋里掏出张图纸，递给昭阳：“这是青云山的‘护山大阵’图，是你赵家先祖传下来的。你试试能不能看懂，若是能布下，就算地幽的人来了，也进不了青云山——你不是总说自己厉害吗？这阵，只有灵界的阵法之王能布。”
昭阳接过图纸，眼睛亮了起来。图纸上的纹路密密麻麻，看着复杂，可她只扫了一眼，就觉得格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她攥紧图纸，用力点头：“我肯定能布成！”
几人刚商议完，阁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三长老明意。他穿着件灰色僧袍，手里托着个铜盘，盘里放着三枚丹药，走到案前：“掌门，这是‘凝神丹’，能稳住凌小姐的气息；另外两枚，给厉王殿下和李公子，京城路途远，这丹药能驱邪避瘴。”
长归离接过铜盘，分给柳司劫和李景元各一枚，剩下的递给祝平安：“给凌捷服下，一日一粒。”
祝平安接过丹药，小心地放进锦囊。
“对了，二长老呢？”柳司劫忽然问道，他今早去禁地时，没见到旭无静。
明意叹了口气：“二长老今早去了‘静心崖’，说要闭关。他说……‘风暴将至，需得清净心神，才能守住青云山’。”
长归离点了点头，没再多问。旭无静是佛教弟子，修为高深，他闭关，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夜色渐深，观星阁的灯还亮着。柳司劫和李景元收拾好行囊，准备明日一早就动身去京城；昭阳拿着护山大阵图，蹲在案前，对着图纸指指点点，嘴里念念有词；祝平安揣着锦囊，准备去东厢房守着凌捷；长归离则站在观星台前，望着夜空，拂尘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司劫。”长归离忽然开口，“到了京城，若是遇到祝家的老蛊师，别硬拼。祝家的蛊，能控人生死，除非……”他看向祝平安，“除非平安能觉醒蛊王之力。”
柳司劫点头：“我知道。”他走到祝平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凌捷就交给你了。”
祝平安抬起头，眼底虽仍有怯意，却多了几分坚定：“我会守好她的，厉王殿下。”
昭阳也凑过来，把一块桂花糕塞进祝平安手里：“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总咳嗽，要是不舒服，就去找清鸢姐，她练剑厉害，能保护你。”
祝平安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小口，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些许寒意，他点了点头：“嗯。”
几人走出观星阁，山风更凉了。柳司劫看向东厢房的方向，那里亮着一盏灯，像颗孤星，在夜色中闪着微弱的光。他知道，凌捷就在那盏灯里，等着他回来。
“走吧。”李景元拍了拍他的肩膀，“早去早回。”
柳司劫深吸一口气，转身跟着李景元往山下走。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串坚定的脚印。
昭阳拿着图纸，蹦蹦跳跳地往演武场走，她要去找苏清鸢，问问她能不能看懂图纸上的纹路。祝平安则慢慢往东厢房走，手里攥着那块没吃完的桂花糕，脚步很轻，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的人。
长归离站在观星阁前，望着几人的背影，拂尘轻轻一摆，星砂从拂尘上落下，在空中组成一道小小的屏障，护住了整个青云山。他抬头看向夜空，“紫微星”旁的暗线越来越浓，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阴阳主，冥灵王，阵法王，万符主，蛊王……”长归离轻声呢喃，“千年前你们能封印地幽，千年后，也一定能。”
东厢房里，凌捷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却比白天好了些。祝平安坐在床边，把锦囊放在床头，里面的“守心蛊”轻轻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像是在守护着她。祝平安拿起那枚“凝神丹”，小心翼翼地喂到凌捷嘴边，丹药刚碰到她的唇，就化作一股暖流，滑进她的喉咙。
“凌捷小姐，”祝平安轻声说，声音很轻，“景元哥和厉王殿下去京城救太子了，昭阳郡主在布护山大阵，清鸢姐在练剑，长归离掌门在观星……我们都在，你快些醒过来好不好？”
昏迷中的凌捷，睫毛忽然颤了颤，像是听到了他的话。
祝平安见状，眼睛亮了亮，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凌捷的指尖，她的指尖很凉，却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我爹说，祝家的蛊能通人心。”祝平安继续轻声说，“我把‘守心蛊’留在你身边，它能帮你挡住邪气，还能把你的话传给我——如果你醒了，就告诉它，好不好？”
凌捷的指尖又动了动，这次，祝平安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像是在回应他。
祝平安的嘴角牵起个极淡的笑，脸色也红润了些。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心里忽然有了底气。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觉醒蛊王之力，不知道能不能守住凌捷，守住青云山，但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他们都在，五界主都在。
夜色渐深，青云山安静下来，只有虫鸣和风声。观星阁的灯还亮着，演武场的灯也亮了，东厢房的灯更是亮了一整夜。每一盏灯，都像是一颗希望的种子，在夜色中生根发芽，等着黎明的到来。
而在遥远的京城，东宫深处，太子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复杂的蛊纹，正是祝家老蛊师送给他的。他不知道，这枚玉佩里，藏着能吞噬他神智的“噬心蛊”，更不知道，一场关乎五界安危的密谋，已经在青云山悄然展开，而他，正是这场密谋的关键。
密谋已始，战鼓虽未擂响，却已在每个人的心里，敲起了坚定的节拍。五界主们，虽未觉醒，却已开始并肩作战，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他们热爱的土地，守护着彼此。
秋雨过后的青云山，依旧微凉，却因为这份坚守，多了几分暖意。而这份暖意，正像春日的阳光，一点点驱散着夜色中的寒意，等着那位沉睡的阴阳主，睁开眼睛，再次看向这个世界，看向那些守护着她，也等着她守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