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我又醒了。
没有噩梦,没有电话,只是心脏在胸腔里轻轻敲了一下——像航标灯,一明,一灭,提醒我:该去看看那棵树了。
我轻手轻脚地下床,刘知遥背对我,呼吸绵长。她的睡衣扣子总是扣到最上面一颗,像要防什么,又像在防我。我笑了笑,把被子往她肩头掖了掖,顺手捞起外套,推门出去。
雪正落,不大,却密。松城很少下这种"织锦式"的雪——一片片连缀成帘,落在挡风玻璃上,无声,却亮得惊人。
老宅后院,枇杷树在雪幕里站着,比我上次来时又高了半臂。枝头挂着青果,拇指大,毛绒绒,被雪一裹,像无数颗未点燃的灯芯。
我伸手,拂掉其中一颗表面的雪,指腹触到冰凉果皮,心脏忽然跟着它一起,轻轻颤了一下——那是刘知遥去年冬天栽下的,她说:"五年结果,十年成阴,我们等得起。"
我没告诉她:我其实等不起。我想看它在雪里发光,想看她站在树下,抬头数果子的侧影——那比任何月光都亮。
我蹲下来,把树根周围的积雪拨开,露出去年埋的那只石匣。匣盖缝隙里,渗进一点雪水,结成薄冰。我打开它——
里面只剩一枚铜壳打火机,和半片烧过的照片。 照片里,少年付敬尧抱着猫,少女沈桐踮脚去够花。火焰把他们的脸吃掉了,却留下猫,完好无损,像谁舍不得动的,最后一点天真。
我拿起打火机,"啪"地打燃。火苗窜起,被雪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固执地亮着。我把火,凑近那片残照——
火焰舔上纸面,猫的边缘开始卷曲,像要挣脱。我却在最后一刻,合上机盖,掐灭火苗。
纸面只剩一角焦黑,猫还在,少年与少女却更模糊了——像被时间亲手擦掉的,一段前奏。
我把它重新放回石匣,盖上,覆雪。动作极轻,却极稳,像在掩埋,也像在重启。
起身时,雪已埋过我的靴面。我拍掉肩上的雪,抬头看树—— 枝头青果,被雪光映得发亮,像无数颗,尚未命名的月亮。
我忽然想起,刘知遥说过:"枇杷最耐寒,零下十度,果不落。" 我想起,她栽树时,手指被泥土染黑,却笑得极轻,像在说:你看,我也可以种活一样东西。
那一刻,我明白—— 她种的不是树,是时间; 她等的也不是果,是—— 我们。
我折下一枝青果,攥在手里,冰意顺着指骨一路爬进心脏,却不再觉得冷。我转身,往屋内走——
雪落在我肩头,不再融化,像一层,不会融化的壳,把过去,与未来,一并隔开。
我听见,雪落有声—— 那是心跳, 是呼吸, 是,终于落地的, 余生。
我推门进屋,刘知遥仍睡着,睫毛在晨光里投下一排细碎的阴影,像枇杷叶的边缘。我走到床边,把折下的那枝青果,放在她枕边——
果柄,被我用牙齿咬过,留下一点极浅的齿痕,像某种暗号,也像某种—— 承诺。
我俯身,贴着她耳廓,声音低得只剩气音: "枇杷青了,可以吃了。"
她没醒,却下意识伸手,握住那枝果,指尖,轻轻点在我心口,像在说: "好,那就—— 现在。"
我低笑,额头抵住她额头,掌心覆在她后脑,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狠意: "好,那就—— 现在。"
雪,仍在落。 我却不再怕冷。 因为—— 枇杷已青, 心跳已暖, 余生, 已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