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傍晚六点五十五分,松城旧港外堤。
残阳像被铁锤敲碎的火炭,碎屑溅在海面,烧出一片晃动的赤红。刘知遥立在堤坝尽头,海风卷着咸腥,吹得她黑色风衣猎猎作响。风衣下是一袭暗红缎面吊带裙——颜色像极了夜色里将熄未熄的炭火,危险又冶艳。
她指间夹一支细烟,没点,只是反复在滤嘴上掐出齿痕,像在模拟某种咬合。脚下,浪花拍击混凝土,发出空洞回响,仿佛有人在海底敲一扇打不开的门。
身后,传来引擎低吼——黑色机车缓缓停驻。付时宴单脚撑地,摘下头盔,黑发被风吹得凌乱,额角一层薄汗。他穿深灰飞行夹克,领口拉链半敞,锁骨下方那道旧疤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像一条沉睡的龙。
男人没说话,从夹克内袋掏出一只巴掌长的黑丝绒盒,抛给她。刘知遥抬手接住,盒子落在掌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让她指骨微麻。
盒盖开启,一股冷香先声夺人——里头躺着一朵黑玫瑰,花瓣边缘被银粉勾勒,像月色里闪光的刀锋。花茎被一条极细的银链缠绕,链尾坠着一枚子弹吊坠,7.62毫米,与井底那枚同款,只是表面被抛光成镜面,映出她缩小的瞳孔。
“玫瑰是冷的。”付时宴开口,嗓音混在海风里,带着砂砾质感,“放进酒里,能降三度,也能醉三度。”
刘知遥抬眼,目光穿过残阳,落在男人脸上:“礼物?”
“是锁链。”他承认得干脆,指背擦过花瓣,指腹被暗藏的小刺划破,血珠渗出,却笑得从容,“玫瑰做锁,子弹做钥,锁的是你,钥在我。”
话音落,他忽然俯身,把银链绕到她颈后,扣合。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一条冬眠的蛇,缓慢收紧,却不咬人。玫瑰垂在她锁骨凹处,花瓣恰好盖住那道淡粉色齿痕——旧伤未愈,新锁已至。
锁扣合拢的“咔哒”声,与远处灯塔的雾笛同时响起,像某种暗号。付时宴从机车后座取下一只长形皮袋,拉链拉开,露出漆黑枪身——
Colt Python,.357马格南,六发,枪管被刻意锯短,便于藏匿。金属冷光被夕阳一照,泛出幽蓝,像井底那具白骨的手指。
“枪链。”男人把枪递到她手里,掌心包裹她手背,拇指压上击锤,缓慢扳开,“玫瑰是锁,这是钥。”
刘知遥指尖触到金属纹路,凉意顺着血管爬进心脏,却奇异地安定。她抬眼,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真弹?”
“一颗。”付时宴从口袋摸出一枚子弹,在指间一转,弹头在暮色里闪出暗红光泽,像玫瑰汁凝固而成,“留给你父亲。”
子弹被推入弹巢,击锤复位,发出清脆“咔嚓”。男人握着她的手,抬高,枪口指向海面——
“第一发,给仇恨。”
他扳动扳机,空枪挂机,金属撞击声被海潮吞没,像谁,在海底轻轻叹气。
枪声未响,却惊起一群夜鹭,白影掠过残阳,像碎纸飘散。刘知遥心跳极快,掌心渗出薄汗,却被男人指背轻轻擦去。
“第二发,给爱情。”付时宴再次压下击锤,却忽然调转枪身,把枪口抵在自己胸口——心脏位置,隔着飞行夹克,仍能感觉到金属的冰冷与杀意。
他握着她的手,不放,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刘知遥,敢吗?”
海风掠过,吹乱她额前碎发,也吹得玫瑰花瓣轻颤,像某种挣扎。她没回答,只把手指,缓缓扣进扳机护圈,指腹贴上金属,冰凉,却带着奇异的吸引力——
只要再施一点力,仇恨与爱情,便可同时爆裂,碎成血雾,洒进海里,被暗潮瞬间吞没。
然而,她忽然收力,把枪从他胸口移开,抬高,指向夜空——
“第二发,给失眠。”
空枪挂机,声音被暮色吞没,像午夜钟声,为一场危险游戏,盖上火漆。
枪,回到皮袋,拉链合拢,像把某头凶兽,重新关进笼子。付时宴从夹克内袋,掏出一只打火机——铜壳,旧款,底部刻着“Y&S”,与井底那枚同款,却擦拭得锃亮。他打开机盖,火苗窜起,照亮他眉眼,一秒,又熄灭。
“火,给你。”他把打火机,放进她掌心,指腹擦过她指节,“用来点烟,也用来——”
“烧掉刘振庭最后的退路。”
刘知遥握紧打火机,金属棱角陷入皮肤,疼,却清醒。她抬眼,看男人,声音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
“锁链,我戴了;枪,我接了;火,我收了。”
“你呢?”
付时宴低笑,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把人带进怀里,额头抵住额头,声音低哑:
“我,给你。”
“整个人,整条命,整个余生——”
“都给你。”
残阳,终于沉没,海面只剩最后一道金线,像谁,用指甲在火炭上划出的裂缝,转瞬即逝。
堤坝尽头,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女人颈间,玫瑰与子弹同辉,暗红与冷银交织,像一枚禁忌勋章
男人掌心,与她十指相扣,温度交叠,却仍能感觉到,彼此脉搏,同样疯狂
远处,灯塔再次亮起,白光扫过海面,也扫过他们,像某种审判,也像某种——
加冕。
而在更远的暗处,一架长焦镜头,悄然对准堤坝——
快门声,被海潮吞没,像谁,在深夜,轻轻按下一场连环局的开端。
第十八章 零度心跳
1 雪夜来电
正月二十二,凌晨一点半。
刘知遥被手机震动惊醒。屏幕蓝光刺穿黑暗,来电显示——"未知号码"。
她划下接听,没有问候,只有电流的沙沙声,随后是一记极轻的、铁器碰撞的"咔哒"。
像手铐合拢,也像子弹上膛。
"谁?"她嗓音发干。
对面沉默两秒,传来一道经过变声的电子音:
"想救付时宴,就到'零度'来。一个人,三十分钟。迟到一秒,给他收尸。"
电话挂断,定位短信随即弹出——松城旧港,地下冷库,代号"零度"。
那是刘氏曾经的生鲜仓储,三年前被查封,如今荒废。
她翻身下床,冷风从窗缝灌进来,像井底的水,瞬间浸透皮肤。
凌晨一点四十五,刘知遥驾车穿过空荡的滨江大道。
车载温度计:-3°C。雨夹雪,挡风玻璃覆着薄霜,雨刷每刮一次,就发出"嚓嚓"脆响,像谁在磨匕首。
她没带枪,只把付时宴送的铜壳打火机塞进风衣口袋;玫瑰与子弹的项链贴在锁骨,金属被体温焐得发烫,却仍旧挡不住寒意。
旧港入口,铁门半敞,锈迹被冷霜覆盖,像一排排黑色獠牙。
她熄火,下车,高跟鞋踩碎薄冰,裂声在夜里被放大十倍。远处吊塔上的氖灯,一明一灭,替谁数心跳。
地下冷库,深十米。
铁门被推开一瞬间,白色雾气扑面而来,像无数冰针,同时扎进毛孔。
头顶是一排老化荧光灯,"滋啦"闪烁,照出空旷仓储中央,那台被改装的透明冰柜——
原本用于储藏金枪鱼的超低温箱,如今被倒置悬挂,柜门卸掉,只剩一个透明罩体,像一口方形水晶棺。
冰柜里,付时宴赤着上身,被登山绳捆成跪姿,手腕反剪,银链缠颈——正是那条曾绕在玫瑰上的子弹链,此刻弹头抵在他颈动脉,只要轻微挣扎,皮肤就会被金属割破。
他垂着头,黑发结满冷霜,呼吸在玻璃上形成一小片雾花,又迅速消失。
冰柜外,温度显示器跳动着红色数字:-0.1°C。
——零度临界,心跳即将停摆。
冰柜旁,站着一个人。
黑色帽衫,口罩,护目镜,手套,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刺耳如铁片刮玻璃:
"三十分钟内,让刘氏集团宣布破产清算。否则,零度继续下降。"
"我怎么相信,放人之后他会活着?"刘知遥握紧口袋里的打火机,金属棱角陷入掌心。
黑衣人抬手,扔来一只平板——屏幕上是实时股市界面,刘氏控股已跌停,卖单积压数十万手。
"按下确认键,公告即刻发出。交易完成,我解除温控;否则,——"他指向冰柜顶端,一枚红色计时器正闪着倒数——
00:29:47
滴答声,被冷库放大,像死神的怀表,步步紧逼。
刘知遥没有走向平板,而是径直走向冰柜。
透明罩体上,结着薄霜,她抬手,用掌心温度融化冰面,指尖触到玻璃,瞬间粘住皮肤,她却没松手,反而更用力地,贴上去——
像在确认,里头的人,是否还有温度。
付时宴睫毛颤了一下,缓缓抬眼,瞳孔被冷雾浸得发灰,却在看见她那一秒,浮出一点极淡的笑意,像冰面裂开一道缝。
他不能说话,银链缠得太紧,只要胸腔震动,弹头就会割破皮肤,血珠顺着颈窝滑下,在冰点里瞬间凝成红线。
刘知遥用口型,无声地说:
"别怕。"
她转身,面向黑衣人,声音平静得吓人:
"公告可以发,但我要先降温度。"
"降到负三度,让他心跳停跳,我立刻按键。"
黑衣人愣住,护目镜后的眼睛眯起,像没听清。
刘知遥补充,唇角带着笑,眼底却结着冰:
"零度太慢,我等不及——要玩,就玩大的。"
温度控制器,被推到-3°C。
红色数字,疯狂下跌—— -0.5°C -1.2°C -2.0°C
冰柜里,付时宴的呼吸频率骤降,睫毛结满白霜,颈侧皮肤由苍白转青,像被雪埋住的井口。
当数字跳到-2.9°C,刘知遥忽然抬手,把铜壳打火机,"啪"地打燃——
火苗窜起,她毫不犹豫,将火焰对准冰柜底部的温控线路,塑料外皮瞬间熔化,火花四溅!
电路短路,冷库灯全灭,黑暗里只听"滋啦"爆裂声,随后——
砰!
备用电机爆炸,火舌顺着电缆冲向天花板,瞬间点亮整片仓储,像白日焰火,在零下三度里,轰然绽放。
黑衣人被冲击波掀翻,重重撞上铁架,护目镜碎裂,变声器脱落,露出一张熟悉却扭曲的脸——
刘振庭。
火光里,刘知遥抱起碎裂的冰柜罩体,用断口边缘,割断登山绳,把付时宴拖出低温囚笼。
男人浑身僵硬,呼吸微弱,脉搏几近停滞。她扯开自己风衣,把他裹进怀里,掌心覆在他心口,一下一下,做心肺复苏。
每按压一次,就喊一声他的名字—— "付时宴!" "回来!"
火舌蔓延,头顶铁架发出扭曲的金属嘶叫,随时可能坍塌。她却没抬头,只固执地,重复同一个动作——
像在井底,替他数心跳,也像在除夕夜,替他挡刀。
终于,男人睫毛颤了一下,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闷咳,心跳,在零度边缘,重新起跳—— 咚、咚、咚 缓慢,却坚定,像深夜航标灯,一明一灭,不肯熄灭。
凌晨三点零七分,旧港地下冷库,在火与冰的夹击下,轰然坍塌。
雪夜里,一道黑色机车冲破铁门,后座载着浑身湿透的女人,她怀里抱着昏迷的男人,玫瑰与子弹的项链,在火光里闪着暗红的光。
机车驶上堤坝,远处,第一缕晨光正从海平面浮起,像一枚新的弹头,瞄准了——
即将天亮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