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山上的星星》
——拾荒儿童“灰鸽子”小队的生活手记
时间线:2003 年 9 月—2004 年 3 月(林野遇见灰生前半年)
地点:省城废弃码头、垃圾山、拆迁工地
人物:
- 阿废(12 岁,队长,左耳缺半)
- 小满(10 岁,女孩,左臂烫伤星形)
- 罐头(8 岁,男孩,总背一只空罐头桶)
- 蚂蚱(7 岁,男孩,腿细长,跑得快)
- 我(11 岁,记录者,无名,大家叫我“写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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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偏北有一座“灰鸽子”垃圾山,远看像一座黑雪山。每天凌晨四点,城市把昨天的剩饭、破玩具、碎玻璃一起吐到这里。我们像真正的鸽子一样扑过去,翅膀是编织袋。
味道是热的:剩饭酸、塑料焦、医疗垃圾腥。第一口吸进去,喉咙会被呛出泪,但第二口就顺了——像接纳一场小雨。阿废说:“别嫌臭,臭是肉,香是骨,我们啃的是肉。”
- 易拉罐:1 分 / 只,100 只 = 1 根油条。
- 矿泉水瓶:5 分 / 只,20 只 = 1 包速食面。
- 纸箱:3 毛 / 公斤,1 公斤 = 半块肥皂。
- 铜线:黑市 20 元 / 公斤,碰到就是过年。
我们把编织袋叫“肚子”,肚子越大,吃得越饱。小满有个技巧:用脚踩扁瓶子,“砰”一声,体积缩小一半,她的肚子就能“怀孕”更多。
码头尽头停着一列废弃集装箱,红漆掉光,像剥了皮的水果。我们选 03 号当“王宫”:
- 门洞朝东,早晨灌满阳光,晚上阳光退出,我们退入黑暗。
- 屋顶有两个破洞,雨天用广告布遮,雨点砸布“哒哒”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指敲门。
集装箱壁写着一行褪色字:
“此箱曾装载梦想”
阿废用石头在后面添:
“现在也是”
傍晚,灰山升起炊烟——其实是塑料袋被风卷起,在阳光下反光。真正的炊烟是我们点的火。
食谱:
- 主食:饭店倒出的剩饭,挑出没发霉的部分,河水冲一冲。
- 蛋白质:过期火腿肠,剥掉绿毛,开水焯 3 分钟。
- 维生素:菜市场烂菜叶,去黑边,盐渍。
- 奢侈品:找到一整桶未开封奶茶,我们围着嘬,小满把珍珠含在腮帮,像囤粮的仓鼠。
- 夏天:广告布做防晒披风,印着“XX妇科医院”的标语,走起来像移动横幅。
- 冬天:报纸塞衣层,外罩破羽绒服,远看像会走路的信箱。
- 雨季:黑塑料袋剪成雨衣,雨点打上去“噼啪”作响,像给自己鼓掌。
白天,我们逆流进城区:
- 公交站:捡乘客扔的矿泉水瓶。
- 医院后门:捡输液管、旧棉被(管卖铜,棉晒干做褥子)。
- 大学城:捡旧书、旧衣物、半支口红——小满涂在脸上,笑成一颗烂番茄。
晚上,我们顺流出城,垃圾山是井口,城市是倒悬的矿,我们是反向的矿工:把别人弃置的“煤”挖回地面,换成明天的面包。
- 小满发高烧:用湿广告布敷额,去药店偷退烧药,老板追三条街,我们躲进下水道,雨声盖过心跳。
- 蚂蚱腿被铁丝划破:用洗衣粉水清洗,找蜘蛛网糊住,血止了,留下一条“地理线”。
- 我咳嗽带血:把血吐在垃圾里,继续捡,咳到第 7 天,自己好了——或许坏也是一种好。
我们信“罐头银行”:
- 把硬币塞进空罐头桶,封盖,在底部刻“☆”标记。
- 埋在三处:集装箱底下、垃圾山腰、码头灯塔旁。
- 需要时挖一桶,像海盗分金,阳光照在硬币上,短暂得像日出。
夜里,集装箱透风,我们躺成一排:
阿废说:“以后我要开一家废品站,收全世界的破铜烂铁,造一架铁飞机,带你们飞到月亮。”
小满说:“我要当化妆师,专给伤疤上颜色,让每一道伤开成一朵花。”
罐头说:“我要当厨师,把垃圾做成满汉全席,让市长排队来吃。”
蚂蚱说:“我要当长跑冠军,奖金买 100 个编织袋,一人 20 个!”
我说:“我要当作家,把我们的生活写进书,让字替我们过干净日子。”
说完,我们伸手摸屋顶破洞,风从指缝穿过,像摸星星——星星是垃圾山上最干净的东西。
黑暗也有牙齿
- 垃圾山常有“拾荒王”带刀收保护费。
- 阿废用 50 个易拉罐换我们平安,对方嫌少,把小满按在玻璃碴上,要脱她裤子。
- 我举起医用针头,对着自己喉咙:“敢动她,我就死,死前血溅你一身,让你一辈子做噩梦!”
- 他们骂骂咧咧走开,小满满身血痕却笑:“写字的,你比刀快。”
陌生人递来的半包饼干
- 女大学生把半包奥利奥给我们,说:“别谢,这是‘分享’。”
- 我第一次听到“分享”这个词,比饼干还甜,甜到舍不得吃,藏在罐头里 3 天,最后化成蚂蚁的队形。
2004 年 2 月,我在图书馆后门偷书,被保安追。林野救下我,把我介绍给“反家暴成长营”。我离开了“灰鸽子”,把记录本埋在集装箱底下,封面上写:
“如果我走,字替你们活。”
阿废把小刀递给我:“带走一半,当笔。”
小满把烫伤星形按在我手臂:“带走另一半,当印。”
我点头,转身,泪被风吹成盐,落在唇角——咸得像终于吃到的菜。
半年后,我回到垃圾山。
- 03 号集装箱被吊车移走,地上留一个长方形的坑,像被取出的牙。
- 阿废他们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 只在原址找到 1 只踩扁的易拉罐,罐底用石头刻着:
“我们飞啦,勿念。”
我把那个易拉罐带走,做成笔筒,放在后来的社工室窗台。
每当风吹,罐身轻响,像很远的地方,
有一群孩子,在垃圾山上,把星星一粒一粒捡起来,放在买不起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