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最后一盏灯》
——老赵的退休生活日志
（时间线：2015-2025，第一人称，赵长贵，人称“老赵”，55 岁退休至 65 岁，矿区看守人、林野案当年出警民警之一）
2015.3.1 退休证 红得像新伤口
矿里把退休证递给我时，我下意识立正，右手想敬礼，却摸到满头白发。证上照片是 30 年前：警帽、钢徽、眼神像没开采完的煤。那天我最后一次巡井，灯帽照到井壁，黑煤反射出我的脸——像父亲，也像林强。我把灯关掉，让黑暗替我签字，证明 35 年工龄交割完毕。
2015.6.15 搬家 两箱旧档案
我搬到矿区边缘的平房，两间，一间住人，一间住回忆。回忆是纸的：林野案出警记录、林强拘留证、陈萍的手帕复印件、37 块 8 毛硬币清单。纸被时间潮得发软，像没晒干的尿布。我买了 20 个文件盒，给每份纸一个床位，盒盖合拢，“咔哒”一声，像给过去上锁，却把自己锁在里面。
2016.1.1 守夜人 自己雇自己
矿区破产，井口封了，铁门生锈。我主动申请当看守，月薪 800，不够烟钱，却够买光——夜里井架不能没有灯，否则塌方传言会顺着黑暗爬进村子。我每晚 7 点拉闸， 7 点 30 再合闸，让灯泡闪一下，像告诉 400 米下的巷道：上面还有人。灯亮那一刻，我会立正，朝井口敬礼，右手放下时，顺便抹去眼泪，动作连贯，没人看得出。
2017.4.20 林野来信 22 行字
信从北京寄来，牛皮纸，落款“林野”。她说感谢我当年“在笔录里写下父亲用皮带细节”，让她有证据起诉。我盯着“感谢”两个字，像盯两盏矿灯，刺眼。我回了 4 行： “灯还在，你不用再回来。赵长贵。” 写完把信纸折成飞机，从屋顶放飞，飞机没机翼，一头栽进煤矸石山，像归队。
2018.8.8 老井塌方 无人伤亡
暴雨，旧井塌了，轰隆声像晚到的掌声。我拿手电冲过去，煤尘扬起，像黑雪。我站在雪里，忽然想起 1999 年那个雪夜——林野跳上煤车，我用手电照她，她回头，嘴唇动了两下。当时我没读懂，现在懂了：是“别照”。我把手电关掉，让黑雪落满肩，像接受一场迟到的掩埋。
2019.5.1 花盆 49 颗煤渣
我开始在屋顶种花，没土，就用煤渣。煤渣泡水，漂去硫，剩孔隙，像无数小窗户。 49 颗，代表 49 个死在井下的工友。花是波斯菊，一开就是一片云。云底下，我摆一排空酒瓶，瓶口朝井口，像喇叭，风一吹，“呜——”像有人在喊名字。我坐着听，听到 49 次“到”，才起身做饭。
2020.3.8 妇女节 给陈萍寄围巾
我托人从县里带回驼色围巾，软，像没说过狠话的风。寄件人写“矿区看守”，收件人“陈萍”。我不知道她住哪，就填“县残联转交”。一个月后，包裹被退回，原因“查无此人”。我把围巾围在灯泡上，灯一亮，颜色落在墙面，像一条无声的广播： “对不起，我来晚了。”
2021.7.15 云浩来了 9 岁
娟姐领着一个男孩站在门口，说叫云浩，想来看看“老井”。我给他安全帽，太大，套到眼睛。他抬头问我：“爷爷，井底有光吗？”我说有，是黑的灯。他笑，说我是诗人。我愣住—— 30 年前有人叫我“煤黑子”， 30 年后有人叫我“诗人”。我把手电递给他，让他照井壁，光柱所到，煤尘飞舞，像一场反向的雪。云浩说：“爷爷，雪上去了。”我摸摸他的头，心想：孩子，雪上去，人就下来。
2022.9.3 林野回来 26 岁
她带着小缝、云浩、一群孩子，回来做“反家暴研学”。我提前扫了三天院子，把煤渣铺平，像给过去熨衣服。她看见我，先敬礼，我下意识回礼，手到半空发现没戴帽，尴尬笑。她递给我一本新《新华字典》，我说旧的那本已埋进苦楝树。她点头：“那就让树继续上课。”我们并肩站在井口，灯亮那一瞬，她侧脸被照得棱角分明，像极她母亲当年被锁在厨房、仍把字典塞给她的样子。我悄悄退后半步，让光只照她。
、2023.12.31 最后一班岗 65 岁
县里通知：井架要拆，建光伏。我签字，手没抖。拆架那天，我穿上保存 30 年的警服，扣不上领扣，就敞着。吊机“咔嚓”一声，钢梁落地，尘土像黑潮。我立正，敬礼，右手迟迟不放，像被焊在空气里。直到尘土落尽，我才放下手，转身，把退休证埋在灯杆底座，上面压一块煤——给 35 年工龄立碑。碑成那刻，太阳正好落山，光照在煤上，黑得发亮，像一盏永不熄的矿灯。
2024.6.1 新房客 灯继续亮
我把平房钥匙交给云浩，说：“井没了，灯还在。”他不懂，却点头。每晚 7 点，他拉闸， 7 点 30 合闸，灯闪一下，再灭。我坐在县养老院阳台，隔 5 公里也能看见那一下闪，像心跳。同屋老头问：“闪啥？”我说：“报平安。”他笑我老糊涂，我不解释——有些灯，亮给自己看；有些闪，是告诉地下：上面还有人，上面还是人。
2025.3.8 给林野的包裹 无人签收
我托人寄出最后一包东西： 1 只旧矿灯、 1 本《矿井安全规程》、 1 张手写便签：“灯我擦亮了，规则你重写。”包裹被退回，原因“地址不详”。我不恼，把矿灯摆在养老院窗台，灯泡朝外，每晚 7 点 30 按一次开关——闪光穿过窗户、穿过矿区、穿过 14 年，落在某个无名井口，像给所有逃跑的孩子发信号：
“别怕，黑暗上面，
永远有一盏迟到的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