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微光,在苏绾焦灼的瞳孔中迅速放大,如一颗挣脱引力的星辰,摇曳着、却无比坚定地向谷口升腾而来。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光芒越来越近,最终显露出一个踉跄的身影。是李砚!
他浑身湿透,满是泥浆,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仿佛燃尽了所有杂质,只剩下最纯粹的火与光。
他的掌心,一朵墨色莲花的纹身若隐若现,花瓣的脉络间似乎有微光流转,瑰丽而诡异。
“李砚!你怎么样?”苏绾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大壮和几个传灯社的同学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关切。
李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环顾四周,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仿佛刚刚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他想回忆昨夜是如何在那恐怖的雷暴中攀上断墨谷悬崖,又是如何面对那支择人而噬的魔笔,脑海中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记忆,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刻刀精准地剜去了一块。
他只记得那无尽的怨念嘶吼,和自己最后的决绝。
更让他心悸的是,一个从小到大无比清晰的片段——母亲在他床边轻哼童谣的温暖画面,此刻竟变得模糊不清。
他能记起那模糊的音调,却怎么也想不起母亲当时的表情,想不起那首歌谣的名字。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一件珍宝,但现在,不仅宝物没了,连盛放它的盒子也化为了飞灰。
就在他怔忪之际,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由淡墨凝聚而成的少女身影,悄然在他身侧浮现。
阿莲,那朵墨莲的笔灵,正低眉敛目地看着他,声音轻柔如叹息:“你写下的第一首诗,《断笔吟》,换来了笔灵归心。但心火燃薪,烧掉的,是你记忆中最暖的那一截柴。”
李砚猛地握紧拳头。
掌心的墨莲纹身微微一烫,像是在无声地回应他的痛苦与决绝。
原来,这就是代价。
返程的面包车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车窗外,晨光已经刺破云层。
车内的气氛却异常热烈。
“快看快看!这是我们昨晚在市中心广场搞的‘街头快闪读诗’,点击量都快破十万了!”大壮兴奋地举着手机,屏幕上播放着剪辑好的视频。
视频里,一个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在传灯社成员的鼓励下,或羞涩或豪迈地念着熟悉的诗句。
画面切到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是食堂阿姨的女儿小豆。
她捧着一本《唐诗三百首》,用清脆纯真的童音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李砚的嘴角下意识地扬起一抹微笑,那纯净的声音像一股清泉,洗涤着他内心的空洞。
然而,笑容刚刚绽放,就猛然僵在脸上。
他……不记得这个孩子是谁。
他明明对这张脸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脑海中却搜寻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
“李砚哥哥,喝水。”恰在此时,小豆从前排挤了过来,举着一瓶矿泉水,大眼睛里满是崇拜。
李砚的身体却像触电般,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戒备与困惑:“你……认识我?”
小豆举着水瓶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她小声地“啊”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动物,默默地缩回了座位。
车厢里的喧闹霎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诡异的一幕。
苏绾的心猛地一沉。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李砚的袖口,那里,有一丝殷红的血迹正缓缓渗出布料。
她记得昨夜,他的胸口被笔锋刺入……难道说,每一次动用那支笔的力量,都会对身体造成反噬?
这记忆的缺失,和那诡异的伤口,两者之间是否有着必然的联系?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萌生。
返校后的第三天,高二(3)班的语文课。
年过半百的语文老师正讲解李白的《将进酒》,讲到兴起,他推了推老花镜,目光在教室里巡视:“有没有同学自告奋勇,把这首诗完整地默写到黑板上?写对一字,期末总评加一分!”
全班一片寂静。这首诗篇幅长,意境豪迈,极难背诵。
老师的目光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个趴在桌上仿佛永远睡不醒的身影上。
“李砚。”
全班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谁都知道,李砚是语文科的万年吊车尾,让他默写《将进酒》?
简直是公开处刑。
“李砚同学,上来试试?”老师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砚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走向黑板,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哄笑声更大了。
“他这是睡懵了吧?”
“装模作样,待会儿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然而下一秒,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李砚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的慵懒散漫,而是带着一种仿佛穿越千年的沧桑与豪迈: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诗句从他口中涌出,不是背诵,而是倾泻!
仿佛那滔滔江河就从他的胸中奔涌而出!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抬起右手,以指为笔,在面前的虚空中肆意挥洒。
每划动一下,一瓣墨色的莲花便凭空凝聚,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课桌上。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当最后一个“愁”字落下,他的桌面上,已然铺满了整整一百一十五片墨色莲瓣,字字清晰,笔走龙蛇!
整个教室死一般的寂静,连老师都忘了合上张开的嘴。
可当李砚睁开眼,那磅礴的气势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茫然。
他看着全班同学震惊的目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桌上的莲花瓣,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教室后门,校报主笔老章悄悄按下了录音笔的暂停键,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震撼与凝重。
他压低声音,对着身边的空气自语:
“这不是天赋……这是燃烧。他正在用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来换取这刹那的光华。”
当晚,校图书馆。
苏绾摊开那本家族传承的《长安风物志》,翻到记录着各种奇闻异宝的“墨衣录”一卷。
在关于“断墨笔”的记载旁,她赫然发现,书页的空白处,多了一行她从未见过的小楷批注,笔迹苍劲古拙,仿佛是从纸张深处渗透出来的。
“笔成心契者,必失所爱。”
心,猛地一抽。
她立刻冲进老宅的资料室,调出二十四小时监控录像。
快进到今天凌晨,她赫然看到,书房里,一个身穿唐代白袍的少年幻影,凭空出现在书架前,正是那晚在断墨谷见过的、李白的少年模样!
他以指尖沾染月光,在那本《长安风物志》上写下了这行批注。
写完后,他幽幽一叹,身形消散前,在墙壁上留下了另一句诗的残影:
“吾徒若承烬,莫问归时路。”
苏绾如遭雷击。
她终于明白了!
李砚得到的不是什么金手指,而是一份沾染了诅咒的传承!
他正在重走一条李白自己都未能走完的、以灵魂为祭品的荆棘之路!
她再也无法冷静,抓起手机冲出图书馆,用颤抖的手指给李砚发去一条消息:
“别再用那支笔了!你还记得昨天早餐吃的是什么吗?!”
与此同时,李砚正在一间无人的空教室里。
他想验证那个可怕的代价。
他抬起手,掌心的墨莲纹身散发着幽光。
他集中精神,尝试将一段最珍贵的记忆——童年时,母亲第一次带他去逛庙会的场景——注入笔端。
“意动即书。”
他心中默念。
刹那间,墨莲绽放,无数光屑从他掌心飞出,在空中交织成行:
“红裙灯影乱,糖画映童颜。一握十年暖,醒时皆惘然。”
诗句惊才绝艳,却带着蚀骨的悲凉。
而当最后一个字在空中消散的瞬间,李砚脑中“轰”的一声,那段关于庙会的记忆,彻底湮灭。
他再也想不起母亲那天穿的到底是红裙还是蓝裙,想不起那支糖画是龙还是凤,只剩下一种名为“失去”的剧痛。
“你想救的人很多,可你正在把自己弄丢。”阿莲的身影再次浮现,她跪坐在虚空中,伸手捧起一片刚刚凋零的莲瓣光影,眼中满是悲悯。
李砚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如果……忘了我自己,能换来一首真正的好诗,让那些麻木的人重新记起汉字的温度……那也,值得。”
话音未落,教室窗外,一道迅捷的黑影一闪而过。
那黑影的袖口处,绣着一圈诡异的、仿佛烧焦的卷烬花纹。
深夜,传灯社位于学生活动中心的社团办公室突然断电,一片漆黑。
“不好!有人冲着‘诗芽箱’去了!”大壮怒吼一声,带着几个社员冲了出去。
监控录像的最后几秒显示,一个黑影潜入了档案柜,目标明确地翻找着那个装着全校学生诗歌投稿原件的箱子!
他们一路追到教学楼顶的天台,却只看到一张烧焦的纸片正随风飘落。
纸片上,残留着半句用刀刻出的威胁,字迹怨毒无比:“焚稿者,绝诗根。”
显然,对方的行动失败,却也表明了不死不休的态度。
而在这场追逐的终点,李砚早已站在天台的边缘。
他没有看那群气急败坏的社员,也没有理会那张挑衅的纸片。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脚下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然后,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这一次,他没有催动掌心的墨莲。
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自他心口位置浮现,如一条血色的灵蛇,蜿蜒而上,迅速蔓延至他的指尖!
无需笔,无需纸,以心血为墨,以夜空为卷!
他在广袤的夜幕之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七个燃烧着微光的大字:
【诗不死,人在守】
刹那间,无数墨色莲花从那七个大字中纷飞而出,如一场盛大的黑雪,纷纷扬扬,飘向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瞬间照亮了整座沉睡的校园。
做完这一切,他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转过身。
当他看向大壮、看向追上来的苏绾时,那双曾亮如星辰的眼眸里,第一次,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迷惘。
他轻声地,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整个世界:
“我是谁……我,又为了谁在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