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发现他爸最近很不对劲。
具体表现如下：这位曾经连酱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中年男子，现在每天晚上准时蹲守围棋频道，还装模作样地拿着本子记笔记；早上刷牙时对着镜子比划棋谱，把牙膏沫子甩得满墙都是；最离谱的是，居然把林轩小时候的围棋启蒙书《小兔子学围棋》翻出来，郑重其事地摆在茶几最显眼的位置。
“爸，”林轩实在看不下去了，“您要是手痒想下棋，咱就光明正大地来一盘。”
林建国正猫着腰偷看儿子摆在书房的棋谱，被逮个正着，老脸一红：“谁、谁想下棋了？我这是在检查你有没有认真写作业！”
可他说话时眼睛还黏在棋盘上，那眼神活像饿狼看见小肥羊。
这天晚上，林轩灵机一动，把棋盘搬到客厅，自己摆开架势研究黄月天教的一个古谱残局。
果然，不到五分钟，他爸就“恰好”路过了八次。第九次路过时，实在没忍住，指着棋盘上一处：“臭棋！这里应该扳！”
林轩心里乐开花，表面还装傻：“为啥啊？”
“这都不懂？”他爸一屁股坐下，职业病瞬间发作，“你看啊，这里要是扳，既能接应左边孤子，又能威胁右上角，一箭双雕……”
他说得唾沫横飞，完全没注意儿子计谋得逞的表情。
“那要不，”林轩适时递上棋子，“实战演练一下？”
他爸的手已经伸出去了，又硬生生缩回来：“不行，你明天还要上学。”
“就下二十分钟！”
最后讨价还价成十五分钟。
于是，时隔多日，父子俩再次在棋盘前对坐。
这一次，林轩能明显感觉到他爸的不同。棋风大开大合，布局如行云流水，杀招凌厉，完全不是上次那种试探性的下法。
“妙啊！”黄月天不知何时飘到林轩身后，虽然声音还有些虚弱，但语气激动，“你父亲这手‘镇头’，竟与老夫当年独创的‘黄氏镇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白也来凑热闹，飘在吊灯上手舞足蹈：“此棋下得，当浮一大白！有‘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气势！”
林轩被两位前辈吵得一个头两个大，还要应付老爸疾风骤雨般的攻势，感觉脑子快要超载死机。
下到中盘，一处关键劫争，林轩举棋不定。
“愚钝！”黄月天在他耳边喝道，“此时当断则断，争右上要点！”
林轩下意识跟着指导落子。
他爸愣住了，盯着那手棋看了足足两分钟，突然拍腿大笑：“好小子！这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漂亮！”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这招跟谁学的？”
林轩支支吾吾：“网、网上看的……”
“哪个网站？叫什么名字？”他爸穷追不舍。
林轩卡壳了。总不能说是唐朝围棋论坛吧？
幸好这时妈妈端着果盘过来解围：“下个棋怎么还较上劲了？吃点水果。”
棋局暂停，他爸却显得心事重重。
睡前，林轩起来上厕所，发现书房灯还亮着。推门一看，他爸正对着今晚的棋谱发呆，那表情严肃得像在研究卫星发射轨道。
“爸？”
他爸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要把棋谱藏起来。
“我都看见了。”林轩在他对面坐下，“您以前……是不是挺厉害的？”
沉默良久，他爸终于长叹一声。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他摩挲着棋盘边缘，眼神飘远，“我像你这么大时，拿过全市冠军。”
林轩屏住呼吸。
“后来代表省里参加全国赛，十六进八那场……”他爸的声音低下去，“我输了一目半。”
“就输了那一场？”
“就那一场。”他爸苦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棋。”
林轩不理解：“可您今天下得明明很好啊！差点就赢我了！”
“不一样。”他爸摇头，“当你离梦想那么近，却又失之交臂时……那种滋味，像心里扎了根刺。”
他看着棋盘，眼神恍惚：“我把所有奖牌奖杯都锁进储藏室最底层，告诉自己，就当做了场年少轻狂的梦。”
林轩突然想起黄月天说过的话：“我师父说，棋道如人生，输赢皆是修行。”
“你师父？”他爸敏锐地抓住关键词。
林轩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说秃噜嘴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又被推开，林玥抱着小熊玩偶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爸爸，哥哥，你们怎么还不睡呀？是在讨论国家大事吗？”
好家伙，救场王又准时上线。
他爸赶紧起身：“这就睡。”临走前，他深深看了林轩一眼，“周末有空吗？再战一局。”
躺在床上，林轩翻来覆去睡不着。
“前辈，您睡了吗？”他小声问。
砚台泛起微光，黄月天的身影浮现：“何事？”
“我爸爸他……还能重拾围棋吗？”
黄月天沉默片刻：“心结如棋局，看似死局，未必无解。”老爷子难得语气温和，“不过今日对弈，他眼中重新燃起了棋手的光彩。”
第二天是周六，林轩被一阵香味唤醒。起床一看，他爸居然系着围裙在煎蛋——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景象。
更惊悚的是，餐桌上摆着本泛黄的相册。
“这是什么？”林轩好奇地翻开。
里面是他爸年轻时的照片：站在领奖台上捧着奖杯傻笑、穿着运动服参加比赛、和队友们勾肩搭背的合影……
“哟，老林这是要忆往昔峥嵘岁月啊？”妈妈笑着打趣。
他爸老脸一红，把煎蛋端上桌：“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饭后，他爸居然主动摆开棋盘：“来，今天咱们好好杀一盘。”
这次对弈，气氛完全不同了。
他爸不再像前两次那样紧绷，下到兴致高处，还会给林轩讲解：
“看，这里为什么要脱先？因为要抢占天王山！”
“这手棋看似退让，实则是以退为进。”
最让林轩惊讶的是，当他在一处局部吃了亏时，他爸居然说：“这里我年轻时候也栽过跟头，当时我的教练是这么教我的……”
他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往事。
林玥趴在桌边看棋，突然冒出一句：“爸爸下棋的时候，眼睛像奥特曼一样在发光哎！”
他爸的手一抖，棋子差点掉进茶杯里。
李白不知何时飘到林玥身后，小声说：“小丫头，你这话说得在理。”
下到中盘，一处关键处，林轩使出了黄月天亲传的绝招。他爸沉思良久，突然拍案叫绝：
“妙啊！这手棋让我想起当年聂卫平棋圣的一局名局！”
他激动地比划着：“就是这样，出奇制胜，神来之笔！”
看着他爸眉飞色舞的样子，林轩突然明白了。
也许他爸从未真正放下围棋，他只是把那个热爱围棋的少年，锁在了岁月深处。
而现在，那把生锈的锁正在慢慢打开。
当晚，林轩发现他爸书房的灯亮到深夜。透过门缝，他看见他爸正在电脑前看围棋比赛直播，手边还摆着棋谱，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回到自己房间，林轩发现砚台格外温热。黄月天的身影凝实如初，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小子，”老爷子难得露出欣慰的笑容，“你今日功德无量。”
“什么功德？”
“让你父亲重拾棋道，这比赢一千盘棋都有意义。”
林轩摸着温热的砚台，心里暖洋洋的。
这时，妹妹抱着枕头溜进来：“哥哥，我今天看见爸爸哼歌了！就是那种特别开心的哼！”
“是啊，”林轩把妹妹抱上床，“因为爸爸找回了丢失很久的宝贝。”
“什么宝贝？”
“一颗永远年轻的棋手之心。”
窗外月色如水，林轩想，也许这就是传承最美妙的地方——它不仅让古老的技艺得以延续，更让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热爱，重新焕发生机。
就像砚台里流淌的墨，历经千年，依然饱满鲜活，在纸上绽放出新的生命。而此刻，他听见隔壁书房传来父亲轻轻落子的声音，清脆，坚定，如同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