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谍影暗渡探京畿
残星如碎银嵌在墨色天幕,成都城头的戍楼灯笼已燃至灯芯末梢,昏黄光晕在晨风里微微摇曳,将城砖上凝结的霜花映得晶莹剔透,指尖触碰处凉意刺骨。李定国披着染过硝烟的玄色披风,披风边角磨损处露出内里的棉絮,他伫立在箭楼边缘,指尖摩挲着砖缝里嵌着的半枚箭簇——那是昨夜激战遗留的铁簇,锈迹中还沾着暗红血渍,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让他混沌的思绪瞬间清醒。
“将军,斥候营哨探传回密报。”周满的脚步声轻缓却沉稳,打破了黎明的静谧。他魁梧的身影裹在灰布军袍里,军袍肘部打着两层补丁,手中捧着一卷密封的竹笺,粗粝的指腹按在封口的火漆印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简州、广元两地清军动向诡异,近三日频繁有快马昼伏夜出,马蹄印深嵌在官道冻土中,间距不足三尺,应是加急传递文书的驿骑,马掌印边缘刻着‘大清驿传’的细小花纹,是京城官窑所铸。”
李定国接过竹笺,指尖稍一用力便撕开火漆,展开的素帛上字迹潦草却锋利,墨痕因驿骑颠簸而晕开少许,边角还沾着几粒沙尘。他目光扫过“求援”“增兵五万”“粮草十万石”等字眼,眉峰骤然蹙起,眼中寒光乍现,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素帛边缘的折痕:“李国英与王光恩果然向清廷求援了。”他转身对着身后的参军赵秉渊道,“赵参军,算算时日,这两封求援信怕是已过汉中栈道,栈道上的积雪刚化,马蹄印能保留三日,不出半月,紫禁城的琉璃瓦下便会收到消息。”
赵秉渊推了推鼻梁上的旧铜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透着几分忧虑,镜面上凝结的露水顺着边缘滑落,滴在他手中的算筹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躬身道:“将军所言极是。清廷若真派遣五万大军南下,再辅以充足粮草,我军仅凭成都现有三万余兵力,恐难长久支撑。更何况,川南义军虽有联络,却迟迟未给出明确答复,昨日派去的信使传回消息,说义军首领张献忠旧部正在观望,帐下谋士还在争论,担心我军难以抵挡清军锋芒,甚至有人提议向清廷投诚。”
“投诚?”李定国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指尖轻轻敲击着素帛,“乱世之中,唯有刀枪能换来信任。川南义军首领当年随父王转战川蜀,见过清军屠城的惨状,只要我们能守住成都,让他们看到反清的希望,自然会选择与我们联手。”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清廷的具体部署——援军由谁统领?何时出发?行军路线如何?粮草从何处调拨?护卫兵力有多少?这些信息,关乎我们后续的防御策略,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他话音刚落,帐外便传来一阵轻如落叶的脚步声,一道身着黑色劲装的身影掀帘而入。来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瘦削,肤色呈健康的蜜色,双眼狭长如鹰隼,眼尾斜飞入鬓,透着几分警惕与锐利。他腰间佩着一柄三寸七分的短匕,刀鞘由乌木制成,镶嵌着细碎的黑曜石,在晨光中泛着幽光,刀柄缠绕着浸过桐油的麻绳,握起来沉稳防滑,刀鞘末端挂着一枚小小的铜铃,行走时却不见声响——原是铃芯被掏空,只留个装饰外壳。他正是斥候营统领,沈千策——此人曾是江湖上有名的游侠,擅长追踪、潜伏与易容,投靠李定国后,屡次在侦查任务中立下奇功,去年更是仅凭一人之力,潜入清军大营盗取了粮草分布图,还顺手放了一把火,烧毁了清军三成的军粮。
“将军,”沈千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如大提琴,气息平稳得仿佛未曾移动半步,“属下愿率一支精锐斥候,乔装潜入京城,打探清廷援军的具体动向。”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眉峰微挑,“属下早年在京城有过一段游历,熟悉城中街巷布局,更有几位旧友在市井之中安身——前门大街的字画铺老板是前明锦衣卫百户,因不满清廷暴政隐于市井,手中有前朝的京城布防图;城南戏班的班主擅长口技,能模仿各种声音,可帮我们传递消息;还有一位在户部当差的书吏,是属下的远房亲戚,可打探粮草调拨的消息。”
李定国凝视着沈千策,目光扫过他颧骨上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三年前潜伏清军营地时,被巡逻兵的刀鞘划伤的印记,至今仍能看到淡淡的色素沉淀。片刻后,他缓缓点头:“此去凶险万分,京城乃清廷腹地,九门提督麾下高手如云,密布的眼线堪比蛛网,稍有不慎便会身陷囹圄。你需要多少人手?需要什么物资?尽管开口。”
“不需多,三人足矣。”沈千策语气笃定,“属下挑选了两名身手矫健、精通易容的斥候,一人是王二胖,擅长伪造文书印信,能以萝卜刻章仿造官府印鉴,真假难辨,还能调制让纸张变旧的药水;另一人是李小六,精通口技与市井方言,可模仿老幼妇孺的声音,还会简单的医术,能应对途中的突发疾病。”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会乔装成贩卖蜀锦的商人,从成都出发,经汉中、潼关,再沿运河一路北上,避开清军关卡。途中若遇到盘查,便以蜀锦商的身份应对,王二胖伪造的路引文书足以蒙混过关,李小六则装作账房先生,打圆场。预计二十日内可抵达京城,十日之内必传消息回来。”
“好。”李定国从怀中取出一枚雕刻着雄鹰图案的青铜令牌,令牌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背面是“大西军斥候营”五个篆字,他将令牌递到沈千策手中,“此乃我军最高级别的通行令牌,若中途遇到我方据点,可凭此令牌调取所需物资。另外,这是五百两黄金,分装在四个锦盒中,藏在蜀锦的夹层里,锦缎用特殊的丝线缝制,表面看不出异常,只有用针挑开特定的线头才能取出黄金。”他拍了拍沈千策的肩膀,语气凝重,“务必小心行事,若事不可为,保命要紧,切勿强求。”
沈千策双手接过令牌,紧紧攥在掌心,令牌的冰凉触感让他心中一凛,他沉声应道:“属下定不辱使命!”说罢,他起身抱拳,转身如鬼魅般消失在帐外,只留下一阵轻微的风声,帐帘还在缓缓晃动,带着外面的凉意。
三日后,成都城外的十里亭。沈千策与两名斥候已换上了绸缎长衫,头戴瓜皮小帽,腰间挂着算盘与钱袋,俨然一副精明商人的模样。王二胖身材矮胖,脸上堆着油腻的笑容,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是用真胡须粘贴的,身上的绸缎长衫绣着暗纹牡丹,布料是从成都最有名的锦缎庄买来的,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手串,时不时用袖子擦一擦,活脱脱一个暴发户模样;李小六则身形瘦削,眼神灵动,穿着青色长衫,背着一个账本,账本是真的,上面记录着一些虚假的蜀锦交易记录,他时不时掏出算盘拨弄几下,噼里啪啦的声响引来路过行人的目光,装作清点货物的伙计。他们身后的马车用青布遮盖,青布上打着补丁,显得有些破旧,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车厢里装满了蜀锦与茶叶,外层是普通货物,内层却藏着短匕、迷药、绳索与伪造的路引文书,车轴上还抹了桐油,行驶起来悄无声息,车轮上裹着厚布,减少颠簸时的声响。
“沈统领,都准备好了。”王二胖拍了拍身后的马车,声音压得极低,嘴角的笑容却未消散,“沿途的关卡暗号也都记熟了,‘蜀锦飘香’对上‘川西无恙’,便是我方据点的人。另外,我还准备了一些碎银子,遇到小关卡的清兵,直接塞给他们,省得麻烦。”
沈千策点点头,目光扫过马车车轮,确认没有留下明显痕迹,又看了看天色——晨曦微露,雾气尚未消散,能见度不足三丈,正是出发的好时机。他沉声道:“出发!记住,途中切勿暴露身份,遇事冷静,能躲则躲,切勿与清军正面冲突。王二胖,你坐在车厢里,尽量少露面,你的体型太显眼;李小六,你跟在马车旁,装作赶车的伙计,机灵点。”
马车轱辘滚动,顺着官道缓缓向北行驶,扬起一阵轻尘。沈千策坐在车夫身旁,手中握着缰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此刻的川西平原,虽已脱离清军的直接控制,却依旧暗流涌动,偶尔能看到散落的清军游骑,如同饿狼般在荒野中游荡。行至一处岔路口时,三名清军游骑突然从树林中冲出,手持长枪,枪尖闪着寒光,厉声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沈千策心中一凛,面上却露出谄媚的笑容,翻身下车,拱手道:“几位官爷,我们是成都来的商人,要去北方贩卖蜀锦,还望官爷行个方便。”说着,他从钱袋里掏出几锭银子,约莫五两重,递了过去。
清军游骑接过银子,掂量了几下,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又瞥了一眼马车,怀疑道:“贩卖蜀锦?为何不在本地售卖,要跑到北方去?莫不是通匪的奸细?”
一旁的李小六立刻上前,操着一口流利的北方方言,笑道:“官爷有所不知,北方的达官贵人就喜欢咱们蜀地的锦缎,价格能翻好几倍呢!您看,这车厢里都是上好的蜀锦,绝无半点违禁之物。”说着,他掀开马车帘子一角,露出里面色彩艳丽的锦缎,阳光透过雾气洒在锦缎上,泛着光泽。
清军游骑看了一眼,见确实是普通货物,又掂量了手中的银子,便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走吧走吧,下次遇到关卡,记得主动缴纳过路费,别让老子们费事!”
沈千策连忙道谢,翻身上车,马车继续前行,直到走出数里地,他才松了一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劲装都被浸湿了。王二胖从车厢里探出头,小声道:“统领,刚才可吓死我了,那清兵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沈千策瞪了他一眼,沉声道:“少废话,后面的路程更凶险,打起精神来。”
与此同时,京城紫禁城,养心殿内。顺治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年仅十岁的孩童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龙袍上的金线绣着五爪金龙,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泛着金光。身后的珠帘之后,孝庄太后身着明黄色宫装,鬓边插着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目光透过珠帘,威严地扫视着殿内众人。殿内气氛压抑,多尔衮身着亲王蟒袍,蟒纹栩栩如生,腰间挂着镶玉腰带,玉坠是上好的和田白玉,正躬身禀报川西战况。
“启禀皇上、太后,”多尔衮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威严,回荡在殿内,“据李国英与王光恩联名奏报,大西军李定国部凭借郫江之水,水淹我军大营,王光恩所部损失惨重,仅剩八千余人,粮草、兵器损失殆尽;李国英被迫退守广元,麾下士兵也因仓促撤退损失两千余人,粮草补给线屡遭袭扰,已出现短缺。李定国此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谋略,战力强悍,若不早日除之,恐成我大清统一西南之最大障碍。”
孝庄太后端坐在珠帘之后,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摄政王,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回太后,”多尔衮躬身道,“臣以为,应即刻派遣五万大军南下,由安亲王岳乐统领。岳乐将军久经沙场,战功赫赫,早年随太宗皇帝征战四方,平定过察哈尔叛乱,去年还率军攻克了武昌,对付李定国绰绰有余。”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需调拨十万石粮食,从山东、河南转运至广元,作为军需补给,确保大军粮草充足。粮食由漕运转运至河南,再经陆路运往川北,漕运由天津卫水师护送,陆路则由两千绿营兵护卫,途经洛阳、汉中时,会有当地清军接应。”
顺治帝眨了眨眼睛,稚嫩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摄政王,五万大军会不会太少了?李定国既然能打败王光恩,想必很厉害。”
多尔衮微微一笑,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自负:“皇上英明。李定国虽有几分能耐,却终究是流寇余孽,手下多是乌合之众,缺乏正规训练。我大清铁骑乃天下精锐,五万大军足矣。更何况,岳乐将军麾下,还有两名一等侍卫,皆是武林高手——一人名叫纳兰容若,擅长剑术,曾一剑斩杀过三名反清义士,剑法快如闪电;另一人名叫赫舍里·索额图,擅长暗器,百发百中,能在百步之外取人首级,可暗中协助岳乐将军,以防李定国耍弄阴谋诡计。”
孝庄太后沉吟片刻,缓缓道:“准奏。传旨,封岳乐为平西大将军,即刻点兵五万,三日后从京城出发,走官道经保定、太原、西安,再入川前往广元;户部即刻筹备十万石粮食,限期一月内转运至广元;兵部密切关注川西战况,随时传递消息;九门提督加强京城防卫,严查可疑人员,防止反清奸细混入。”
“臣遵旨!”多尔衮躬身领命,转身退出养心殿,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攻克成都,平定西南,此等功勋,足以巩固他在朝中的地位,让那些反对他的大臣无话可说。
半月后,京城城南的一处僻静宅院。沈千策身着青色长衫,坐在院中石桌旁,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看似悠闲地品茶,实则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处宅院是他早年在京城认识的旧友所赠,院墙高耸,墙头布满碎玻璃,院内种植着几株老槐树,枝叶茂密,遮挡了视线,极为隐蔽。院门外挂着一块“张记布庄”的牌匾,实则从未开张,只是个幌子。
“统领,打探到了!”李小六一身短打,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浸湿了一片,“清廷已任命安亲王岳乐为平西大将军,率领五万大军南下,三日后从京城出发,走官道经保定、太原、西安,再入川前往广元。岳乐麾下有两名副将,分别是多罗贝勒罗洛浑与固山额真伊尔德,罗洛浑年轻气盛,二十多岁,擅长冲锋陷阵,性子急躁;伊尔德老成持重,五十多岁,精通防御,做事谨慎。”
沈千策眼中精光一闪,放下茶杯,追问道:“粮草的情况呢?具体转运路线与护卫兵力,打探清楚了吗?这些细节至关重要,一丝都不能错。”
“打探到了!”王二胖也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张折叠的纸笺,上面用炭笔画着简单的路线图,边缘还有些许褶皱,是从户部书吏那里偷偷临摹来的,“户部已筹备了十万石粮食,分五艘粮船装运,由天津卫水师护送,每艘船配备五十名水师士兵,船长是个姓吴的千总,据说贪生怕死。粮船从天津出发,沿运河运往河南开封,抵达开封后,再转为陆路运输,由两千绿营兵护卫,统领是个姓赵的参将,此人好大喜功,却没什么真本事。陆路途经洛阳、汉中时,会有当地清军接应,洛阳会增派五百士兵,汉中会增派一千士兵,预计四十日内可抵达广元。”
沈千策接过纸笺,仔细看了一遍,手指在“阳平关”三个字上停顿——那是汉中与广元之间的咽喉要道,地势险要,两侧是陡峭的山谷,高达百丈,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官道,宽不足两丈,是粮草运输队的必经之路,山谷中长满了茂密的灌木与松树,是埋伏的绝佳地点。他心中已然有了计较,抬头对两人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整理消息,用飞鸽传书送回成都。另外,王二胖,你伪造一份清廷的粮草转运文书,将洛阳、汉中的接应兵力减半,改为洛阳增派两百五十人,汉中增派五百人,再把粮船的出发日期推迟三日,这样能打乱他们的计划,为我们争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