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平凉城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西跨院内,只余一间厢房还亮着微弱的油灯光芒,在窗纸上投下林烨伏案沉思的剪影。
马贵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带进一丝寒意。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完成任务的肃然。
“大人,查清楚了。”马贵压低声音,走到桌案前,“今日暗中送吃食和示警纸条的,是厨下一个负责采买的杂役,名叫水生。是个孤儿,早年受过周毅的恩惠,性子还算老实。他说是周毅让他找机会做的,怕直接来找您,被钱参军的人盯上。”
林烨搁下手中把玩的那枚锈蚀箭镞,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与周毅有关。这个老兵,不仅手艺扎实,心思也颇为缜密,懂得用这种方式规避风险,传递信息。
“纸条上写的‘张氏’,指的是城西张家,家主张承宗,是陇西本地最大的豪强。田亩、商铺、矿窑,涉猎极广,据说与王刺史、乃至都督府内不少官员都关系匪浅,在平凉城乃至整个陇西,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马贵继续汇报,“水生听到风声,张氏似乎对大人您……颇为关注,恐非善意。”
张氏……豪强……
林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这并不意外。他这位“空降”的“雷神”,就像一块投入地方势力平衡池塘的石头,必然会引起各方反应。
王坤代表的是官僚体系的排挤,而张氏这类地头蛇,恐怕更在意的是他是否会损害他们的既得利益,或者,能否被他们拉拢控制。
“知道了。此事保密,对那水生,不必刻意接触,暗中留意即可。”林烨吩咐道。周毅和水生这条线,现在是他手中为数不多的暗牌,必须保护好。
“是。”马贵领命,又迟疑了一下,“大人,那张氏势大,我们初来乍到,是否……”
“避是避不开的。”林烨打断他,目光沉静,“既然他们‘关注’了,那见面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话音刚落,院门外便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马贵立刻警觉地按刀,闪身到门边查看。
只见院门外来了四五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锦袍、腰缠玉带、满面红光的中年胖子,身后跟着几名健仆,手里还提着几个扎着红绸的礼盒。
守门的骑卒正要阻拦,那胖子却已朗声笑道:“哈哈哈,可是林烨林将军下榻之处?鄙人张府管事张福,奉我家家主之命,特来拜会林将军!”
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情,仿佛与林烨是多年故交。
林烨与马贵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来了。
整理了一下衣袍,林烨示意马贵开门。
院门打开,那张福见到林烨,立刻堆起更加灿烂的笑容,快步上前,躬身便是一揖:“小的张福,见过林将军!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
他态度恭敬,礼数周到,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的精明与打量,却逃不过林烨的眼睛。
“张管事不必多礼,不知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林烨站在台阶上,并未让众人进屋,语气平淡。
张福仿佛没察觉到林烨的疏离,依旧热情洋溢:“将军初至陇西,我家家主本应早日前来拜会,奈何俗务缠身,直至今日方得闲暇,心中实在不安。特命小的备上些许薄礼,为将军接风洗尘,聊表心意,还望将军笑纳。”
他一挥手,身后健仆立刻将礼盒呈上。盒子打开,里面是两匹色泽光鲜的蜀锦,一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还有一小匣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老山参。
这份“薄礼”,对于目前囊中羞涩、连吃食都需人暗中接济的林烨来说,不可谓不重。这既是示好,更是一种无声的炫耀和试探——展示张家的财力,试探林烨的品性,是见钱眼开,还是清高自许?
林烨目光扫过礼物,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张家主美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实在不敢当。张管事还是带回去吧。”
张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将军这是哪里话!我家家主最是敬重英雄。将军在朔风城力挽狂澜,保境安民,此乃大功于国,区区薄礼,何足挂齿?再者说,将军初来,想必诸事不易,这些许物件,或能略解燃眉之急。家主还说了,若将军在平凉城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我张家在陇西地界,多少还有些许颜面。”
这话说得漂亮,既捧了林烨,又再次强调了张家的势力,暗示林烨若识相,便可得到张家的庇护和支持。
林烨心中冷笑,这张家是想用钱财把他绑上他们的战车?还是想先礼后兵?
“张家主的好意,本官铭记。只是礼制不可废,还请张管事体谅。”林烨语气依旧坚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他深知,这第一道口子绝不能开。一旦收了礼,就等于默认了与张家的某种关系,后续便会处处受制。
张福见林烨态度坚决,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面上笑容不变:“既然将军坚持,那小的也不敢强求。只是……”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说道,“听闻将军麾下似乎……人手有些不足?府库也略显清减?唉,这都督府办事,有时确实拖沓。若将军不弃,我张家倒是认识些闲散健仆,库中也有些积存的铁料、粮米,或可暂借与将军,以应不时之需。”
图穷匕见!
这已不仅仅是示好,而是赤裸裸的插手军务!借人?借粮?借铁料?真若答应了,他林烨这行军司马,只怕立刻就会变成张家的傀儡!
林烨眼神骤然锐利起来,虽然肩伤未愈,身形单薄,但那股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煞气,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让张福和他身后的健仆都感到呼吸一窒。
“张管事,”林烨的声音冷了下来,“本官职责所在,自有朝廷法度。麾下兵员、府库物资,皆为国家所有,岂容私相授受?此话,休要再提!”
张福被林烨骤然变化的气势所慑,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变得有些僵硬。他干笑两声:“是是是,是小的失言,将军莫怪。既如此,那小的便不打扰将军休息了,告辞,告辞。”
他拱了拱手,带着仆从,有些狼狈地匆匆离去,连那些礼物都忘了拿走。
“把东西给他们送出去。”林烨对马贵淡淡道。
马贵立刻提起礼盒,追出院门,强硬地将东西塞回张福仆从手中。
院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马贵回到屋内,脸上带着解气的神色:“大人,这张家也太嚣张了!竟敢公然插手军务!”
林烨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缓缓道:“不是嚣张,是试探。他们想看看我这个‘雷神’,是虎,是猫,还是一块可以随意拿捏的肥肉。”
今天他拒绝了钱财,严词回绝了插手军务的暗示,等于是明确告诉了张家,他不会轻易就范。这固然避免了立刻被控制的风险,但也必然招致张家的不满,甚至敌视。
“他们接下来,恐怕不会善罢甘休。”马贵担忧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烨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想要在这陇西立足,这些魑魅魍魉,终究是要碰一碰的。”
他回到案前,看着那枚锈蚀的箭镞。外部压力越大,内部破局的紧迫性就越强。张家的出现,反而更加坚定了他必须尽快掌握自身力量的决心。
技术,力量,情报。这三者,缺一不可。
周毅是技术的起点,麾下那几十老弱是力量的雏形,而水生、乃至周毅可能提供的其他信息渠道,则是情报网的萌芽。
他需要加快速度了。
“马贵,”林烨沉吟道,“明日,你持我名帖,去寻周毅,让他悄悄来见我。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是!”马贵精神一振,知道大人要有大动作了。
“另外,”林烨目光深邃,“找机会,让水生留意一下,张家主要经营哪些矿窑,尤其是……有没有品质尚可的铁矿。”
既然张家送上门来,那他不介意,从这地头蛇身上,撬下第一块用来点燃文明之火的“矿石”。
夜色更深,西跨院内的灯光,直至黎明前才悄然熄灭。而平凉城内的暗流,因着这位不肯妥协的新任行军司马,已开始加速涌动。